漆黑偶尔泛起银色光泽的舰身像一尾巨大的鲸鱼, 漫不经心摆尾间已跃进无数光年。波佩仰躺在观星室内近乎痴迷地注视浩瀚宇宙,那些远处的斑斓起伏, 近处的苍凉断石,遇见恒星时耀眼的光芒, 路过枯萎星球的轮回终结。
她不过茫茫宇宙的一粒尘埃, 被命运吹得四处飘摇, 但每一次看到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美丽和沉寂,也会由衷感到幸福。
有脚步声传来,波佩勾起唇角,向来人伸出双手:“抱——萨诺斯。”
来人一只手稳稳地将妻子抱在怀中, 萨诺斯坐在观星室正中, 问她:“在看什么?”
“看命运。”
“命运不过是弱者的诡辩。”
波佩转头趴在他怀中,抬头看向他时眼睛亮亮的,宇宙星辰落在眼中, 她没有争辩, 反而笑着转移了话题道:“我们还有多久回到瓦达琳星?”
瓦达琳星是宇宙中最出名的斗兽场之一, 逃犯、赌徒、杀手、佣兵、政客、贵族、皇室……任何人,只要你有钱, 都可以来到这里尽情玩乐。
也正是因为如此,瓦达琳星上满是亡命之徒,随意磕着撞着就可能引发暴力流血甚至死亡。只要不引起骚乱影响秩序,被称作“黑狗”的管理人员也只会清理尸体, 作壁上观。
没人知道这颗星球的主人是谁, 早一批的星际海盗还听过小道消息, 说是属于某个收藏家的副业,但随着他的死亡,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消失了。
“很快。”萨诺斯一只手就能盖住妻子的脸,他点点虚空,可操作面板浮现,“她是我送你的第一颗星球。”
波佩的名下有很多星球,都是萨诺斯时不时送她的。她极少在意,也极少翻看,但是这颗星球,她是知道的。
“也是我们离开泰坦,第一次落脚的地方。”
萨诺斯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他身侧迅速塌陷出手掌大小的黑色空间。
“送你一件礼物。”黑色的手.枪落入萨诺斯的手中,他递给妻子,声音低沉,“你不是很喜欢这个行星的东西吗?”
波佩对这些武器都不感兴趣,她在萨诺斯面前任性惯了,笑眯眯摇头:“不喜欢这些冷冰冰的东西。”
萨诺斯看了她半响,垂头轻轻吻了妻子的额头:“别任性。”他将枪放入那双细嫩白皙的手中,耐心地讲解,甚至将如何打开保险复述了两次。
波佩见他认真,也耐心听着,操作并不难,她很快就学会了,抬头时笑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是。”萨诺斯微笑,“你向来很聪明。”
瓦达琳星的外部环境非常恶劣,空气组成不适合大部分种族生存,因此它的“游乐场”被修建在了地下,根据作用不同而分为不同的几个区域。
飞船从核心区域直接降落,黑狗首领三眼接待了主人。他本是纳西甘人,红色皮肤,身型高大,四只眼睛是辨认他们的最好标志,但三眼的脸上横过一条长长的疤,也划过了他的第二只眼睛。
“主人,已经准备好了。”三眼跪地,低头的样子倒真像一条衷心的狗。
萨诺斯点头,揽住了正好奇打量四周的妻子:“带路。”
透明隧道横跨整个地下王国,四通八达地修建在上空,便于巡逻和管理,及时控制局面。萨诺斯出门不喜欢很多人跟着,他的实力强劲,即使宇宙中也少有敌手,所以此刻清场的隧道中只剩了带路的三眼,夫妻俩,和波佩的两个护卫。
“萨诺斯,那是什么?”波佩指了指下方的一处,有些疑惑。
三眼的心瞬间绷紧,他的第四只眼斜着向下看,看清后松了口气,刚想回答就听见自己的主人语气平和的回答:“大型果冻。”
三眼:……
侍卫:……
波佩:“果冻还会动呀?”
明白主人不想让妻子知道这些污秽的东西,三眼赶紧打开了贵宾室的门,微微鞠躬:“主人,主母,到了。”
“谢谢,可什黎撒……抱歉,我不太会星际通用语。”波佩试着读了读他黑色制服上的姓名,抬眼看三眼时笑容带上了歉意。
三眼被主人扫过的视线看得后背发凉,头垂下去,闷声闷气道:“主母客气。”
萨诺斯看妻子进入了贵宾室,他走过三眼时居高临下,神情平静:“准备好了吗?”
“是的,主人。”
“很好,下去吧。”
三眼躬着腰退出门内,门快要合上时他抬头看了一眼笑盈盈看着斗兽场内的波佩。
良久,三眼直起身来,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
观赏室内,波佩趴在护栏上向下看,萨诺斯站在她身边神情淡淡地注视着中间的圆形竞技场。
很快就到下一场比赛了,场中的黑狗们正快速高效地清理着场中的断肢肉块,重新铺上一层干净的黄沙。观赏台上的赌徒们个个神情癫狂,肆意吼叫,还没有从刚才那场狂欢中醒过来。
悬空的屏幕出现了宇宙通用语的数字“三”,提醒还有三分钟下一场比赛就要开始,观众们需要及时下注。
波佩匆匆扫了一眼竞技信息,1VS4,不知道“1”到底是什么物种,但总归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我不想看这个。”波佩的半张脸被栏杆挤着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她本来以为是来旅游的。
萨诺斯视线移到她身上:“我很期待这场比赛,既然你不想看,就帮我拿一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
萨诺斯招手,站在门口的护卫走进,他点点头:“跟着他走,很快你就知道了。”
“好。”波佩笑眯眯地直起身抱了丈夫一下,转身跟着侍卫离开房间。
“波佩。”房间的门快要关上,萨诺斯的声音传来,依旧是波澜不惊。波佩撑住快要合拢的门,探头进去,笑着“嗯”了一声。
“枪带了吗?”
波佩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带了,再见,萨诺斯。”
咔。
自动门合拢,发出轻微的声响。
萨诺斯召来浮空王座,如常地坐了上去。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左手的婚戒上,目光沉沉看了不知道多久,被场外的欢呼声唤回了注意力。
又一轮比赛开始了。
中央悬浮的三维立体投影清晰地投.射着竞技场上所有的活物,四头野兽从黑暗中慢慢踱步出笼,还有……波佩。
她依旧穿着素美的长裙,整个人笔直地立在竞技场的角落,全身上下只有手中握有一把黑色的手.枪。黑色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女人的脸,但她白皙的皮肤、修长的四肢,姣好的身体曲线,都让这些亡命之徒感到兴奋不已。
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这等美人被野兽撕得血.肉横飞、四肢破碎。
周围的欢呼声越来越响,波佩抬起头向上看,她那张美丽的脸蛋暴露在众人面前,高超的科技让场中的每一个人几乎能看清她纤长浓密的睫羽。
场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后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快要掀翻整个地底世界。他们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输赢,能看见这么美好的东西被玷污破坏,真是让人……狂躁又性.欲高涨。
十秒倒计时开始在立体环绕音响中倒数,波佩收回了看向高处的目光,即使不能看见他,她也能料想到萨诺斯此刻平静无波、掌控全局的神情。
波佩垂头打开了弹匣——只有一颗子弹。
“哈。”她笑了一声,滚烫的泪滴在手背上。
“五——四——三——”
波佩按回了弹匣,她没有再看任何地方,倒计时的声音像是砰砰作响的鼓敲在她的心上,锤得稀烂。
“二——”
对决双方中间的透明格挡慢慢向上升起,波佩甚至能看到一只六条腿的野兽探过了半边身子,马上就要向她冲过来。
“一——”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的拉长,波佩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没有发抖。她甚至有些放松,太好了,她其实特别怕疼。
面前跃起的野兽伸长粗壮的前爪,他绿色恶臭的涎水,坚硬突起的皮肤……
“砰——”
动态捕捉优异的三维投影完美地记录了子弹从女人头颅穿过、鲜血四射的画面,她的身体软到,很快就要落在坚硬粗粝的黄沙上。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萨诺斯将她扣在怀中,一拳打飞了咆哮的野兽,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等观众反应过来,天上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血雨。
恐惧!狂热!兴奋!疯狂!
对力量的崇拜让人群的尖叫简直可以称得上嗡鸣,场馆内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央的萨诺斯,直到他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竞技场蓦地寂静下来,萨诺斯拥着妻子的身体,轻轻拨开她散乱的发。波佩的脸上满是自己的鲜血,她的神情宁静,阖着眼,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笑。
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结局,波佩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萨诺斯对她纵容宠爱,甚至称得上溺爱。
但他发现自己很容易受到妻子的影响,无论是生活上无关紧要的事,还是他推进理想化世界的正事,好像只要她笑着撒娇,事情就会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进行。
他的下属,好像个个都很喜欢她,即使知道她根本不能构成威胁,但天生霸道掌控欲强的天性让他警惕。
到底说来,萨诺斯觉得他的妻子是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但也没重要到离不开她的程度,她的死,会更好的推进他的理想化世界。
其实啊,他啊,除了幼年时遭遇的挫折,后面几乎称得上随心所欲又顺风顺水。对萨诺斯来说,从来都是不要了,而不是失去。在杀死波佩这件事上,他思来想去,不认为失去她会是怎样严重的后果。
萨诺斯以为是他不要波佩了,却没想到那是失去。
“吁——”萨诺斯太久没动,台上有人不屑地嘘声。他的周围无风自动,脚下的黄沙打着旋逐渐形成了风眼。
有人渐渐看出不对劲,急急向出口跑去。
浮空王座从天而降,萨诺斯抱着妻子如常坐下,他垂头看着她,温柔地擦拭她脸上还温热的鲜血,轻吻她的额头:“疼吗?”
“不怕。”萨诺斯抬头,语调轻柔,“他们都会给你陪葬。”
……
萨诺斯妻子死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宇宙,因为竞技场中无一人生还,所以除了乌木喉和三眼,没人知道具体原因。人人都在猜测谁有胆子做出这件事,一时间人人自危却又议论纷纷。
“我表兄就是开飞舰的,他见势不对马上就起飞逃跑才留下一命。”酒吧里一个雄虫直立身体,口器闭合张开得飞快,“你们没看到那个场面……啧啧,惨烈。”
“那是,我今早路过的时候,看见瓦达琳星的大半消失了,大半星球全都成了乱石带,再也不能进去了!”
众人发出嘘声,各种心思都有。
尖利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那也是那个人前几年造孽太多,报应来了。”
“那都是十年前前的事,后来那个人推行了其他方法,你去看看试点的皮姆斯星球,现在已经大不相同。”
“那个人——那个人——”火箭把酒灌在嘴里,不耐烦地嘟囔,“搞得好像这些瘪三都在现场一样,说得有模有样的。”
“我是格鲁特。”高大的树人回应。
这个消息很快传回了萨诺斯的主星。
乌木喉站在长廊尽头,细长枯瘦的手指叠成塔状,他的目光穿过巨大的立柱看向天上的两个月亮,诡异丑陋的脸上显出几分平静。
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他转过细长的身体,负手而立等待来人。
卡魔拉和星云出现在长廊的另一边尽头,她们神情冰冷,握着武器,快速奔跑而来,交叠的光影明暗交替,她们像是月光下的鬼魅。
“让开。”星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进去送死。”乌木喉的视线看向卡魔拉,在他心里,姐姐明显要能审时度势许多,“主人的心情很不好,即使看着……的面上,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可惜今天他要失望了,卡魔拉的神情比她容易冲动的妹妹还要冰冷:“我们必须杀了他。”
乌木喉咽下叹息,从袖口取出一张薄薄的白纸,他轻轻夹在手指间递了出去,低声道:“她留给你们的。”
星云瞪大眼睛,抢过那张薄薄的纸,短短几行她很快就看完了,她冰冷的神情没有丝毫缓解,月光照亮了她眼中的泪:“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卡魔拉垂下眼,手中的刀刃落地,“这是假的。”
“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还她一个人情。”乌木喉从两人中间穿过,想起总是带笑的那张脸,心里重复道,我只是还她人情。
那张纸轻飘飘地从指间落下,安静地躺在了波佩最喜欢的长廊上,月光照亮了纸面,被泪打湿的地方反射温柔的光线。
卡魔拉/星云:
很抱歉没有打招呼就走啦,我其实最不擅长道别了,所以就要拜托我宽宏大量的宝贝们原谅我。
说来……我应该比星云还要早,就发现了萨诺斯的意图。请你们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自责,你我都深知我们无力阻止,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你们不要为我报仇。
离开他吧,带上我对你们的爱,去过新的人生。
我永远都爱你们。
“我要离开这里。”卡魔拉轻声道,“我要离开。”
星云不敢置信地瞪她,几乎在吼:“你怎么敢?!”
卡魔拉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懦夫!你这个懦夫!”星云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和痛苦,她大喊,“我不会原谅他的——还有你!”
卡魔拉没有回头,她闭上眼睛,月光照亮了她湿润的脸庞,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