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过来的是韩仲坤夫妻,接着韩太太和梅姨娘带着韩黛琴也来看过了。翠姨则是一个人悄悄地在门外望了一望,随后就偷偷地跑出去问下人,韩延荪的药煎好了没有,她预备往那边去,正好带过去。
最后一个来的,反而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韩仲秋。
韩太太也懒得骂了,推着他先进里屋瞧一瞧紧要的东西再说。
俄延半晌,韩仲秋才拖着步子走出来。
韩太太急于上前去问:“怎么样,少了什么东西吗,值不值钱呐?”
韩仲秋开不出那口,把头低着,嗫喏道:“没,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没什么,你把脸板成这样给谁瞧?”韩太太拍着桌子,急于问出实情来。
“家私不都在嘛。”韩仲秋知道自己疏于防范,损失了一大笔钱财。他连连笑了几声,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事态的严重性,“也就丢了一笔钱,一笔……要为父亲走动的钱。”
因为韩仲秋心里清楚地知道,是要连钱带人一起贿赂的,这才格外地不想知道细节。只是隐约地听金玉瞳说,不能直接运动到陈督军府上,还需要两位中间人引荐。和陈督军吃顿饭要五万,引荐人抽六成的辛苦费。其实这里的耗费,无需打听便知有敲竹杠的意思。偏偏碍于丈夫的颜面,韩仲秋不肯深究,只糊里糊涂向韩延荪报了十万的活动费。
至于那剩下的两万在哪,韩仲秋这时只要一想起,便觉烫着自己那颗不孝的心。
韩太太听说是官场上活动的钱,就觉不妙。韩延荪是找她凑挪过款项的,也就是说从她手里挪掉的四万块,并不是全部数额。想到这里,她张大了嘴,仰头看着天花板一愣,被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脚下一软,整个人就瘫了下去。幸亏有梅姨娘和韩黛琴一左一右地搀着,才不至于躺倒在地。
众人一下围了上去,还是梅姨娘大声喊道:“别这样挤过来,我瞧这症分明跟老爷很像,大夫不是说了嘛,这样的病最忌讳人多口杂,会闹得病人心脏不舒服。你们赶紧散开,把门窗都打开,兴许透透气能缓过来。”
“那我去叫大夫来。”韩仲坤第一个冲出屋子,一路跑一路还在喊,“向兰,照二姨娘说的,赶紧把窗都开了。”
向兰应是便去。
韩仲秋自觉闯了大祸,早就没声没息地缩在角落里了。
梁绣珍则上去捏着韩太太的人中,一遍一遍地喊着她。
这招倒也奏效,韩太太的眼睛微微张开,迅速地扫过众人,最后把目光投到了帷幔后头的那个影子上去。
顺着她的眼神,大家也一路向着那边望去。
只见韩仲秋哭丧着脸,挪着步子,在韩太太跟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梁绣珍冲他眨眨眼,意思是好歹说两句话。
可是,这会儿韩仲秋自个儿都恨不得晕过去不省人事算了,哪里还有力气去劝人,只得硬着头皮,小声敷衍道:“那个,妈,妈……钱财是身外物……”
在一旁的梅姨娘听了,急得额头直冒汗,只好自己接过话来继续说:“是呀,那种女人就算不跑又怎样,留下来也是祸害,倒不如走了干净。”
这一句也不知是怎样地刺中了韩太太的命门,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全然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双手捶着冰冷的地砖,扯着嗓子嚎哭起来:“那也得把钱给我追回来呀!”
韩仲秋从未见过母亲这样,慌得了不得,只好找个借口先躲开:“我去找找警察厅的朋友,那边的厅长倒是常常和我在一处喝酒吃饭的。”
跑到门外,看见黑暗中有一双眼一直地亮着,差点吓得喊出声来。
原来是韩仲平在外头站着,他心里很知道,表面上一切事情都是韩仲秋的错,其实他也份的。或者他的错还更大些,就因为他办的事情做得不够干净,人家就把帐算在了韩延荪身上。正是这种半真半假的话日渐疯传,导致了韩延荪的病情一日不如一日,自然也就拖得韩太太身上这不好那不好的。
照这个局面看来,再发展下去,外长的铁饭碗就该让贤了。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到了这时候才算得上是齐心为着家里的前途担忧起来了。
韩仲平便提议:“大哥,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还不等他们商量好,韩太太的声嘶力竭就从里头传了出来:“就让仲平去,仲秋给我回来!”
那声音打在青砖上转个弯,久久回荡在韩府上空不散。
韩仲秋没法子,只得退回去。
韩太太又执意要旁人都走,大家也只好依着她的意思,扶着她靠了桌子坐下之后,退去外头院子里候着。一个个往外走的时候,无不用眼神告诫韩仲秋说话当心,就连幺妹韩黛琴也老大不放心地喊了一声“大哥”。
这一切看在韩仲秋眼里,真是难受极了。他也算白活了这一世,到头来是一事无成的孤家寡人,甚至还要一个黄毛丫头替他担着小心。
屋里一下就变得静了,也不知韩太太是不是心口不舒服,她的呼吸一声重过一声,并没有好转的意思。
“你说说,你都为这个家做过些什么?娶的媳妇一个不如一个,头一个就算是我们做父母的看走了眼。那第二个是什么人,你心里难道没数?为什么非要娶回来不可?!”
这一番责备,听在梁绣珍耳朵里有些似曾相识,差点没把她的眼泪给勾出来。她悄悄抬头,隔着窗户一望,就见一个高高的身影如弯钩一样地站着,另一个稍显矮胖的影子,则挥拳攘袖地,单凭想象就能感受到面目狰狞。
韩仲秋被逼得快没地方站了,脑子一热,反而向着韩太太抱怨起来:“妈,你别说了。弄成这样我也不好受,可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保住父亲的声誉。”
韩太太闻言,不由青筋暴跳,几乎要把这房顶都给吼塌了:“什么?你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父亲。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个婚结了之后,我们都受了你哪些好处!”
韩仲秋赶紧曲膝跪了下去,抱着韩太太的腿肚子,懊悔不迭、声泪俱下:“母亲,儿子知道我糊涂我不出息,可是……可是但凡有一点法子,我都不会答应同她结婚的。”
到了这个时候,索性已经是家不成个家样子了,有些事说出来固然丢人,可瞒到现在也没瞒出个结果来。因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欠了赌场多少债,股票里搭进去多少钱,怎么找的上司去通融款子,上司又怎么问他追债,都给说了。
虽是初冬时节,然而这件事情的前后原委,却把韩太太气得全身血液沸腾。脑袋里,像是被淋过一桶烧得滚烫的辣油,头顶仿佛有烟气不断地冒了出来,一双眼睛像是从红布染缸里捞出来的,耳畔还有哔啵作响的动静。
“你,你居然……”韩太太恨不得抄起什么家伙,把这孽障打个脑袋开花,方可解气。但是,望望四周还剩下些什么呢?这满屋的空荡和凄凉,让她绝望到了极点。她不知是从哪里聚起了一股子邪劲儿,将屋子正中那张笨重的红木大圆桌给抡得横倒在地,瓮瓮地打了两个转。又抬起脚来,往韩仲秋脸上一踹,咬牙怒斥,吐沫星子满天飞,“你以为牺牲自己娶了金玉瞳是为你父亲好?你分明是怕说出真相来会挨骂。不过是几千块的亏空,就算你父亲给你一顿鞭子,咱们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帐一平,不就没事了嘛!”
韩仲秋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心道果然说出来还是没用,韩太太还以为是老时年间呢,有钱就能办成所有事。口里哼了一声,言语中有微微的不耐烦:“妈,你别想得这么简单,问题不在钱,而是她手上的证据。”
韩太太听了,一把揪起他的耳朵来,狠狠地扯了好几下:“你倒来嫌弃我眼皮子浅,你有见识你了不起,结果怎么样呢?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你要真是心里有这个家,有你父亲这个人,就算你出此下策娶了人过门,总该防些吧。你倒好,跟她过什么自由生活,还说什么互不干涉。我看,就是彼此纵容着胡闹罢了。但凡你对她能上几分心,至于丢这大的人?”
韩仲秋正嗷嗷喊疼的时候,张妈进来解救了他:“太太,太太……老爷不好了。”
此言一出,韩太太急得直跺脚,泪花落满了整张脸,鼻子底下也流下黏黏的一片来,拉住张妈问:“这又是怎么了,叫大夫没有啊?我又不是大夫,我……”不等她说完,一口气总也换不过来似的,往后一仰,“咚”地一声栽了下去。
众人听见动静不对,纷纷三步两步冲着这边跑过来,差点把门给挤掉了。
这一次,任凭大家怎么喊,韩太太也没有恢复意识。
接大夫的车还未在韩府大门外停稳,就被三五个听差给团团围住,几乎是从车里把大夫给拖出来,架着就往里头送的。
司机在车里隐约听见这几个人乱哄哄地冲他喊:“再把咱们家常请的中医大夫萧老爷子也接来,太太她……”
太太她怎么了?完全没听清楚,实在是太吵嚷了。但是,看这样子,也可猜到一二。
司机便又一脚油门踩到底,径直去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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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位上人都被暂时安置好了,韩燕琴也赶过来了,几房儿女才坐下来,喁喁地商量着。
张妈把方才没向韩太太说完的话给交代了:“大少奶奶卷款跑了的话,被老爷听去了。”
“逆子,逆子!”随着这声怒喝,一个白瓷杯应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