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柴俊生开出去许多局票,想了很多的花样,只为了让贺忆安看起来和从前别无二致。
可是,越是这样过分地闹,贺忆安心里反而越是不舒坦,恨不得插了翅膀就飞回去。
不上三天工夫,等研讨会一结束,贺忆安就急着去打听车票。至于去青岛接上邓丽莎的事情,完全地托付给了唐宋。
赶到北京放下行李的时候,刚好是下班时间。
报社里,众人整了整桌子,纷纷向沈初云打招呼:“总编,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嗳,好。”沈初云点着头笑道,“路上当心,明儿下午出刊没忘吧,记得早些来。”
大家齐声答应了,朝她桌上摆的红酒一望。心里都知道劝了没用,就只管出门去了。
大门一开,正好看见贺忆安举着手在半空,准备要敲门的样子。
李大姐默默算了一下日子,似乎不该是今天回来,有点意外地喊了一声:“贺先生?”
贺忆安把头一点,小声问道:“总编……她在吧?”
“在。”李大姐拉了他的胳膊,躲去角落里,喁喁地说了两句悄悄话,“她这几天一直不大好,东西吃不下,看起来睡得也不行,那两个眼圈黑的呀!这还罢了,又添了个新毛病,大白天就爱喝上一杯,大有越喝越勤的趋势。”
“知道了。”贺忆安越听越觉得有愧,脑袋垂得低低的。
李大姐叹息了几声,又拜托他进去劝着试试,然后就忙着回家做饭去了。
贺忆安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去面对沈初云,就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最后决定装成没事人的样子,进屋笑问道:“呦,一个人喝酒,够有雅兴的呀?”
沈初云抬眸看着门口,不妨被照进来的夕阳光一刺,就把眼眯了起来。方才,员工们一散,她就一口喝尽了一杯酒,这时候正迷迷醉醉的,并不晓得来者是谁。
贺忆安望着她,觉得有些不对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认不出他的声音吧。忙加快了脚步,顺手提起桌上的红酒瓶一掂分量,再望望沈初云那张脸,急问:“你是喝了多少?”
沈初云醉醺醺地摇摇头:“一杯?两杯?”她仰起脸来,葱管似的手点着贺忆安,愣了半天才憨憨地一笑,“呦,是你呀。放心,我喝的不多,不碍事儿。”
贺忆安冷声道:“我看你是一口气一两杯还差不多。”接着,转身去搓了一个手巾把,再回转来递给沈初云,口里不由抱怨,“你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色,成了个什么样子。”
沈初云人往椅背上一躺,展开手巾盖在眼睛上:“一口一杯醉得比较快。呛得难受了,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多舒坦呐。”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可听在贺忆安耳朵里,不知为何,像被一把尖刀捅了无数下。
稍事休息之后,沈初云勉强坐直了身子,又因酒劲上来,不由托着额头往桌上一靠,口里问道:“对了,那个结婚照……你要来了吗?”
贺忆安越过桌子,将她的手腕一握,逼着她直视自己,然后才道:“没人规定你一定要时时刻刻都保持一个大女子的姿态,你要是小气了,觉得被骗、被利用了,就反抗好了,犯不着逼着自己大度。你要批评他们也好,要指责我也罢,都可以啊。求你不要再拿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了。”
沈初云瞪着眼睛,将手一挣,冷笑反问道:“我小气什么呢,是小气前夫再婚吗,还是小气我们的封面女郎过上了我从前的生活?多让人笑话啊,满世界的人都在那样笑话我。我当然不想折磨自己,可是事情发生了,有些闲言碎语根本就摆脱不了。我知道,我该看开些。可是看开的这个过程,怎么就那么长?我快被折磨疯了,这个你们又知道吗?我不想被人说,我是个傻子,为别人做嫁衣,我不想听人家笑话,女人再聪明,一碰到婚姻问题就会栽跟头。我受不了那些,真的受不了……我情愿忍着痛,高高兴兴地祝贺他们,情愿大家把我当成一个为利益可将私人生活拿出来兜售的人,也好过人家嘲笑我是个傻子!”
听完她这一通咆哮,贺忆安眼睛里好像被沙子迷了一般,刺得又酸又疼。
口里才低低说了四个字“你又何必”,就被沈初云给剪住了后话:“是啊,何必呢,每个人都这么问我、劝我。可你们不是我,你们只会讲道理。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登天都难!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也只有一个人。我的父母兄弟不要我,最好的朋友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能让她留下来陪我。你告诉我,你如果是我,你真的能做到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所影响吗?”
吼出来终于觉得舒服多了,沈初云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可是心里那座压了好几天的大山,反而松动了许多。
几天来的坏情绪,只是因为在最难过的时候,不得不一个人熬下去,委实太残忍、太孤单无助了。现在看到朋友回来了,想到明天开始,又有人陪着她了,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对不起……”贺忆安走去沈初云跟前蹲下,掏了手帕出来,替她擦擦脸颊上的泪珠,“我保证,再不会让你这么难过了。以后,你大可做回自己,以你本来的面貌示人。”
沈初云一时很清醒,一时又像是酒精发作了,脑袋糊里糊涂的,忽然大笑不止,捂着肚子问道:“你说的是哪个时候的本来面貌,我从前都是什么样子呀?我告诉你,我生下来就是个传统女子,要不是恰赶上那一阵,旧朝廷说缠足不好,我今天就是个小脚。生来就念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以,我嫁人之后,可顺从了。我丈夫说大男人出门谈事业,几天几夜不回家,我该体恤而不是闹情绪,我就听了;我公公说改朝换代了,总要让人家看到我们家里人是支持改革而不是抱着古套的,我也听了。我的本来面貌里,从来没有自己这种东西!”
贺忆安万没料到,抱着关切回来的,一句话却勾动了沈初云积蓄了半生的委屈,那些苦楚哇地一下从心里统统地倒了出来。
她趴在贺忆安肩头,大放悲声:“我这辈子不过就是‘体面’二字,我是被这两个字牵着的木偶。旧时代说三从四德是体面,我就照办;新时代说追求文明是体面,我还照办。到如今,忽然就有许多人说我和万千妇女的体面是相连的。这种情况,我难道还敢哭着闹着撒泼不成,还敢授人以柄不成?只怕是到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
贺忆安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搂着她,让她尽情地宣泄,听着她从不曾坦露过的心事,心中只是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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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贺忆安仍是不放心,早早就来了报社。
恰好沈初云推门出来,见了他便是一笑:“贺君,这么早呀。”
贺忆安不由地愣住,也不知道她是上哪里约了一位赶早的剪发师傅,弄了一个最时髦的爱司头。上身穿着蓝色柳条纹样的单褂子,下身是蓝华丝葛短裙,足上则是一双美式圆头漆皮鞋,整个人打扮的清爽又精神。眼睛虽然有些肿,但是笑意似乎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顿时让人眼前一亮。
沈初云向着贺忆安上下一打量,见他下巴上的小胡茬没有刮干净,反倒不像往日那样整洁利落,就笑着打趣:“你昨天才回来,不应该是忙着补觉嘛,怎么还赶过来监工吗?”
贺忆安实在是惊异于她的恢复能力,昨天黄昏的时候,还劝不住地直哭,今早却已经元气十足了。这一来贺忆安倒尴尬了,一下揉揉鼻子,一下又摸摸耳朵,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啊?哦,是啊……可能是刚开过研讨会,脑子里思潮起伏的,所以……一晚上没睡好。”
沈初云倒是很有精神,听他提起上海的会议,顿时有了工作热情:“正好,我想听听研讨会的具体内容。”
“进去慢慢说吧。”贺忆安红着脸呵呵一笑,迈步入内。
沈初云并不随他进去,只是点头道:“好,那劳烦你先到办公室等我一下。”然后,去门口开了信箱,将今早的读者来信叠好收起。
贺忆安魂不守舍地进了屋,有人和他招呼,他应得也很漫不经心。脑海里就不断地想着昨天,想着这一阵,想着从头至尾和沈初云的每一次相处。想完了一遍,又去回忆柴俊生的一番忠告,由此再去想自己的家庭,甚至于思索了自由婚姻的风潮。
随着这些思绪,一颗心好似一下被提到了天上,一下又坠在了地下。总之,全不能由着自己掌控。
不知不觉,门外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在讨论一些公事。那声音又恢复了往日活力,叫贺忆安听了,嘴角不由地抿着笑。
接着,门一推,沈初云快步进来,手里多了一张写满字的稿纸。
贺忆安想着,就让工作去冲淡一切也是好事。可偏偏自己以为沈初云会跟多数人一样,长久地被情绪所困扰,因此并没有真的准备好会议笔记。只得尴尬地一笑,解释道:“我先简单口述一下,书面记录等我整理好了再给你。”
“好极了,这样既省时间又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沈初云点头表示赞同,翻开了手边的簿子,取了一只自来水笔,正准备开个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