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芳歪着头眨了眨眼,笑得有些调皮,把话题扯开去:“那就你看来……我的调研报告做得好吗?”
何舜清重重地一点头,由衷赞道:“比过去看到的所有都好。”
宋玉芳不无得意地挑眉笑道:“那就是值得。”
何舜清又笑道:“我的问题,跟值得与否,好像没什么干系呀。”
“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宋玉芳敛起笑容,继续向前走,“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求助也分个时候,赶上年末,谁手里没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我请人来帮我,就不免耽误别人,或者人家也要为了赶工转而再去摆脱,这就违背了‘各司其职’四个字。”
走到街角尽头,一场狂欢似乎也就结束了。
大家都回家了,唯有宋玉芳不知要往何处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何舜清看穿了她的为难,提议道:“要不……我们找家旅馆,要两个房间住?”说完又觉得字面太暧昧,搔了搔头发,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神。
宋玉芳同样觉得讨论这个很奇怪,可是在外找住处的主意,她又很赞同。就埋着脸开始翻衣裳口袋,凑了几张零散的铜子票。
何舜清拍了拍上衣口袋:“钱,我带着呢。”
宋玉芳默然地点了点头,握着红透了的半边脸,许久才低声道:“那我过两天还你。”
有了钱,找个落脚处就不难了。
两个人就近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两间单人房。
对于一男一女结伴来的,却要分开住,前台的接待倒是有些意外。
上楼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一直到进房间,都是沉默的。这种不寻常的关系,接待自然以为是一种非常可议论的谈资。
进了屋的宋玉芳,望着陌生而冰冷的陈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既没有可换洗的衣裳,也没有供消遣的读本。
无所事事迫使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回想起,方才那段不愉快的对话,然后便是扑簌簌地不住落泪。
直到夜很深时,她才觉得整个人被倦意包裹着。勉强支起身子,将一张木椅顶着门,这才和衣躺下,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的地方,何舜清同样把房间里的木椅放在了门口。
所不同的是,宋玉芳为了安全,何舜清则更多地为了“偷听”。
因为并不知道宋玉芳的难处在哪里,能断定的只有事态的严重性。何舜清害怕宋玉芳会在他安心入睡的时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他又不能就在屋里守着,只能依赖这种笨招数了。坐在门边,喝着茶房送来的咖啡提神,就这样对付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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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两个人步出房门,彼此一望,都是一双兔子似的眼睛。
何舜清至多只能送到胡同口,再往里去就是添乱了。他不单是一夜未眠,甚至不曾脱下过外衣。晨风一吹,就瑟瑟地拢紧了衣服。
“谢谢,也很……抱歉。”宋玉芳低着头,鞋尖点着地,把脚下的尘土反复地堆拢又踩扁。
“可以借一下你的手吗?”话音才落,何舜清几乎没有打算真的征求到同意,早已拉过宋玉芳的手腕,向上展开她的手心,用笔写了几个数字,“这是我寓所的电话。我一个异乡人过年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应酬,只要你有事,我就一直有空。”
风一吹,墨迹很快便干。
宋玉芳抬起另一只手,抚过那串数字,然后只是含泪望着何舜清,看着他带笑的疲惫的脸庞转了过去,慢慢地消失在街边。
而藏在胡同深处的宋宅,却是另一番景象。
同样一夜未眠的宋太太,早把泪哭尽了。她喃喃念了一夜的各种猜测,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声一声的轻哼,口里几乎没有一句完整话。
宋子铭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多了一根从不曾尝试过的纸烟。
王婶在院子里看见宋玉芳穿着昨夜那身衣裳,轻手轻脚地蹭了进来,脸上的神色简直可说是大喜过望了。她刚要启口向里喊,却被宋玉芳先一步拦住了。王婶只当是害怕挨父母的骂,所以才拦下的,便屏息凝神地一同听着里头的动静,等待一个好机会,再进屋去解释。
虽已煎熬了一整夜,但要认真计较时间,还不到警察上班的时候,因此报警寻人的事情一直搁着。
宋子铭被太太念叨烦了,将烟蒂往地下一丢,大声责问:“我为了这个家,孤身在外,吃的用的都极尽节俭。我盼的是什么,难道就为有一天,你忽然找我说,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不见了?你说说你,怎么教的孩子,又是怎么当这个家的?”
宋太太自是没法忍气吞声的,便拍案而起:“难道她不是我生的,不是我养的,我就盼着她不见吗?”
宋玉芳躲在立柱后头,她很想知道父母背着她,对于昨夜的事会有什么样的批评,尤其是父亲。不说一声就消失一夜固然不对,但是起因呢,宋子铭会对起因和结果都抱着同样的公平态度吗?她的潜意识里,对此很为消极,也很害怕自己的预感是对的。越是怕,又越是想知道。她把大拇指塞在牙齿中间用力地咬着,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这时,宋子铭开口接话了:“好的不学,尽学会了打起自由的幌子,行固执己见之事!我说她还小,就该多学些知识,她倒好,非要去工作。好,工作就工作吧,偏又不安分,惹出这多的事来。”
宋玉芳虚弱地晃了一下身子,脑袋无力地倚靠在立柱上。
只听里边的宋太太冷笑道:“你这话有趣。没答应鄂家的婚事,也能叫惹事?要照你这样,来个提亲的答应,十个女儿也不够你嫁呀!”
“我可没说什么鄂家,你别乱扣帽子。”宋子铭往椅子上坐了,又取了一根烟来点着。
宋太太急吼吼地反驳:“我没说你扣帽子就不错了,你倒来冤枉我?你这么气,在老太太跟前,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她那张嘴要是不犯贱,妞儿也不会跑!”
宋子铭不以为然,甚至是气急败坏:“说她两句就要跑,这么脆弱也敢说自己是什么进步青年、革命女性?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实际半点事儿都经不住。”
宋太太抄起桌上的茶杯,照着地上狠狠一砸:“人家都当着面,拐弯抹角地骂下贱,难道妞儿就该没心没肺地受着?那倒是真下贱了!”
宋子铭心底,最不喜欢她遇事爱敲桌摔杯的性子,认为这种做法极欠教养。于是,很为痛心疾首地晃着手指怒道:“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你惯的她,一出事就怨别人。”
宋太太气得汗毛根根倒竖,不停地颤着手,一直戳到宋子铭脸上去:“你好,你可真是好啊,一出事就会怨我、怨孩子。窝囊成这样,真也是你的本事了!哼,我们这种人是不读书、不懂规矩的,不像你们母子,一个之乎者也,一个家规森严。话让你说了,规矩让你老娘立了,我还能怎样,我眼跟前就只一条死路罢了!”她说到伤心处,嗓音异常嘶哑,最后捶着心口,跌坐在椅子上,整张脸伏在案上干嚎起来,“我苦命的儿,我上哪儿找她去……”
宋玉芳呆立着,不由想到报上的新文人,总是呼吁打到封建家长制。她一直想问,究竟要怎么打?从肉身上打,那是犯法的;从精神上,又能打到吗?快到不惑之年的人,能怎么变,能怎么新?
这些口号,真也不过是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乌托邦,于现实来说,根本也不可能办到。
“小姐,进屋吧。”王婶靠过来,轻推了一把,“您听呀,太太都哭得这样了……”
宋玉芳吸了吸鼻子,牵了牵衣角,装出一副冷心肠的模样,迈步进屋道:“这不在这儿嘛,没缺胳膊没少腿的。”
到了这时候,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宋津方,才怯生生地扑倒宋玉芳腿上,哭得噎个不住:“姐姐……妈妈说你……”
宋玉芳双手揽着弟弟,一边弯下腰,一边抬起脸来望着神色复杂的父母,口中笑着安慰道:“姐姐没事儿,不哭啦,乖。”
宋太太看见一个活生生地女儿进来了,一下就从绝望的谷底爬了起来。这种大起大落的冲击,情绪堵满了心脏,使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走上前,先摸摸女儿的脸。感到有温度之后,干涸的双眸一下就活过来了,黄豆大的眼泪齐刷刷涌了出来。
王婶怕宋太太撑不住,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同样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的宋子铭,却只是隐忍地将双手藏在背后,避免自己会克制不住,也如同妇人那样,做出许多使人见笑的动作。他颤着唇,嘴边的话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才问道:“你……你上哪儿过得这一夜?你别是……”
宋玉芳冷笑一声,差点就忘了,旧文人一旦失掉脸面是无法苟活的。消失的这一夜,大概给宋子铭带去的烦恼,也不过是丢人罢了。她不无讽刺地顶撞道:“我都往脸上贴金了,手上还能没几个金子住店吗?”
“团圆饭不好好吃,还一个人偷跑出去,一宿不归。你知道你的祖……”这时,宋子铭顿了顿,到了嘴边的一声“祖母”,终是改了口,“你的长辈们,为了寻你,几乎一夜没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