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舜清跟着宋玉芳走到洗手池那边,站得离她三步远,望着镜子里认真洗手的宋玉芳,沉声解释着:“你们女子不是在提‘平等’二字,就是呼吁要走出家门。可你们要知道,一旦走出了家门,你们所面临的‘平等世界’不只有机遇,也有种种的困境。工作就是这样的,尤其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免不了会遇到各色人等,带给你千奇百怪的麻烦。你不能说他们心术不正就没资格做这里的储户,也不能在事情没发生以前,就断定对方有歹念,然后拒绝为他服务。他毕竟是在大厅里要茶喝,而不是要你单独跑到他寓所里去办业务。真出了事,那么多同事都看着,总不至于让你吃很大的亏。如果这种情形下,你都做不到随机应变,将来更棘手的事务,银行敢交给你去做吗?”
宋玉芳本有些怨言,认为如果刚才何舜清不接话茬,或者还可以找别的借口转圜。但是话讲到这里,她似乎也渐渐地没有了情绪。
于是,她抿了一下唇,转过身,挤出一丝笑意来:“何秘书,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也明白的,出来做事不比在家待着,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脾气来。更知道许多人对于女子出来谋事,总是不习惯的,难免会有些不方便。”说着,心里又不自觉地涌出了一股委屈,低着一双红红的眼,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了,“只是第一天就碰上这样的事,我还没缓过劲儿来……”
看着她这无助的样子,何舜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苛刻了。
新到岗的人,对于日常事务尚且都会胆怯,更何况还是被客户刁难了。再加上宋玉芳和其他人不同,是在银行危机时,帮过大忙的人,说她是恩人都不为过。但也的确是因为觉得她不同,所以更加地望她能尽快成长起来。
要说刚才那一出,也是何舜清好心办坏事了。本来他该回办公室去的,可心里老惦记着这批新人,尤其是女新人,更加尤其是宋玉芳,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躲在后头站着。
当他看见宋玉芳迟疑的时候,心里也不由去设想,如果是自己,会怎样化解。但不管哪一种方式最好,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该逃避。眼见着宋玉芳迟迟不动弹,心上一急,就有些欠考虑地说教了一句。
在一边站着的宋玉芳见何舜清不说话了,怕杨先生等急了会抱怨,略略欠了一下身,就先迈出了一步。
何舜清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她的背影又说道:“往后在工作上,困难多着啦。早一点遇上,是早一点给你学习的机会。不要只想着坏处,或许你会好受些。”
对于宋玉芳这样的新手,其实这种安慰更甚过前头那堆大道理。再转头时,笑得也更加释然了。
何舜清见她彻底明白了,也就放了心,挥着手宽慰道:“你赶紧去吧,我会在后头看着的,绝不会让你有事。”
此时,正望着宋玉芳背影的也不单是何舜清,不远处的佟慧怡一面望着便走了过来。她停在了何舜清身边,两手往胸前一抱,哼了一声才道:“她是叫宋玉芳吧?怎么,第一天就惹麻烦了吗?真不敢相信,她会是贝满女中的学妹。”
没有接受培训,又是第一天到岗,什么都还不熟悉,居然也能这样优哉游哉地出来看热闹。
何舜清低着眼冲她一瞥,双手向袋里一放,一边走一边冷笑道:“不敢相信的事多了。我就一直没想通,你居然能从贝满女中毕业。”
佟慧怡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气得直跺脚:“好心当成驴肝肺!”说罢,她听见哥哥佟寅生正说着话路过这边。心想何舜清态度这样糟,未必没有他的功劳,便将一肚子的恶气撒在了他身上。噘着嘴一哼,调转脸,气鼓鼓地走了。
而微笑着正要关心一下妹妹的佟寅生,什么事都没干先讨了个没趣,自然不高兴地掀着唇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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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洗了手的宋玉芳,已经将茶端给了杨先生。
杨先生笑着接了,抿了一口便放下,没有什么不上台面的小动作。
暗中提心吊胆观察的几个人,各自都松了一口气。
宋玉芳也转过身,迅速地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杨先生摸着唇上养的一撮小胡子,把脚一架,靠着椅背,笑着讲起了他的生意经:“我以为这个迎客呀,确乎是女子们的长项。我在柜上待了也有半辈子了,手里调教过的学徒不说满天下,却也是遍布半个北京城了。那些小子刚上手的难处在于不会笑,等记住了见人先要露笑脸,又总是偏谄媚些。有些主顾认为这种笑似乎更像是窃喜,这份客套反而使得他们不情愿花钱,害怕被骗。日前,我上水利局的一位主任府上对账,他就聘着一位女学生当书记员,待客就很有一套。”
钟凯很捧场地点着头,还赞他见识广,所以才会有这番常人未曾察觉的体悟。
杨先生听了,得意地扬了扬眉。拿手指着宋玉芳,很为推崇地夸道:“这位小姐似乎也是如此,得体持重,笑容不多不少刚刚好。”又转过脸去,笑着对她说,“这像是你们女子的天赋呀。”
原以为是碰上了轻浮的生意人,却不料也算个半开通的人物了。这样一想,宋玉芳未免觉得自己心胸狭窄些,把人想得太不堪了。因就红着脸,谦道:“杨先生过奖了。”
杨先生继续笑呵呵地对着钟凯道:“我倒有意改个新办法,也请一位女伙计来店里帮忙。不单为了她们仪容好,本来也是女人最懂女人心呐。不过,我家掌柜也说了,愿意在前头抛头露脸做事的女子,大概都有学问,还很进步。多少学堂要抢这些女秀才去做先生呢,哪里看得上我们这小破庙呢。那瞧得上的呢,又是些满口古套的旧式女子,拢不住新贵。你说说,遗老是半脚踏进棺材的,遗少也快败光家底了,咱不能把全副心思都搁在这种人上头呀。言而总之,两厢情愿的雇佣比两厢情愿的姻缘还要更难觅些呢!”
钟凯一面听着,手里已经点完了面额各异的钞票,又忙着去数银元,竟然还有工夫搭上一两句腔。
宋玉芳见了,不由对这一心二用的本事生出些佩服来。
而柜台里头,何舜清走过沈兰这边,敲了敲桌子示意她站出来。然后,又把傅咏兮和冷秋月也叫在一边,冷着脸问道:“培训班是怎么教你们的?一个人遇上了麻烦,居然闹得三个人都没法做事了。今天是你们上班第一天,就这么算了,但不能再有下次了。”
三个人低着脑袋,讷讷地认了错。
等到何舜清走远了,傅咏兮才嘀咕着抱怨了一句:“起先觉得他人还不错,谁想到也这么不讲人情呀。”
宋玉芳走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忍不住地上前辩白:“他的不讲人情好歹是为了公事,不像别个……”说到这里,眼望着四周,警惕地把话给止住了。
冷秋月则弯着腰,用气声补充道:“别个为了跟有钱有权的讲人情,连公事都可以搁下呢。”
三个人同时点头一笑,便又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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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四时许,对公业务柜台开始陆续关上了窗口。又过了半小时,银行的大门也关上了。
钟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皱着眉抱着后脖子,向着天花板低吼了一声。接着,冲对面的沈兰笑道:“一天下来,你也辛苦了。”
沈兰赧然地一笑,并没有说话。坐了这一天,除了两个来查账的觉得其他柜员那边的队伍太长,愿意到她这边而外,其他人一见她是女的,都不放心让她办事。
宋玉芳一路捶着背过来问钟凯:“这就可以下班了吗?”
“下班?”钟凯噗嗤一笑,连连摇头道,“我们才正要开始忙呢。四点半关银行大门,五点准时开始盘账,不到八点根本别想走。不过你们也还不能上手呢,倒是可以先走的。”
宋玉芳不由想起前次临时充当孙阜堂秘书的事,皱了一下鼻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又是八点……”
却不料钟凯听见了,就问她道:“你说什么?”
宋玉芳脸上有一丝说走嘴的心虚,眼皮跳了跳,赶紧把话圆过来:“我……我是想问,无论客多客少,八点准能做完吗?”
“这就未必了,你也说客是有多有少的。”说时,钟凯竖起手指,向着顶上指了指,悄声道,“不过到了八点,楼上的都走了。”
好像以前何舜清也有这一说。宋玉芳也是亲身经历了,一近八点,的确是一窝蜂全走了。
傅咏兮的问话,打断了宋玉芳的思绪:“那要是哪天来了许多许多的人,到了八点那些没做完的事情……”
钟凯扭过头,似乎是在望着某几个特定的人,然后才转过来,牵了牵唇角,冷笑道:“待久了你们就懂了,有些人能随来随走。他们耽误下的事情多寡,决定了我们几点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