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来看是什么热闹,宋玉芳赶紧慌手慌脚地将傅咏兮拉到街边,轻声安慰:“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磕着碰着了,我承受不起的。我也不是个糊涂蛋,你对我那么好我怎样会不知道。我……并不是我心里故意把你当个什么样的人看待,可我架不住总有人三声五令地向我说明你的身份。说白了,是我没福气当你的知心好友……”说到此处,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呜呜咽咽地擦起泪来。
最后,围拢过来等着看好戏的路人实在太多,臊得两个人勉强先和好了。等到逃离了人群的注视之后,傅咏兮坐上一辆人力车,连个道别都没有,就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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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胭脂胡同内,散了席之后,作为主人翁的孙阜堂是最后一个走的。
一桌贵客刚散,新的生意还未接上。李阿姐就与两个女儿坐在灯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玉仙儿是不愁的,卖相好嘴巴灵,会得唱歌会得弹琴。自己也争气,同隔壁老先生学了做诗,此地门面全靠了乖囡。桂香嚒事体是懂,言话也蛮听,就是不晓得巴结。何少爷嚒真光是好客人,爷娘在南面,一个人在此地,手里有洋钿总归没处用。出手嚒用不着吾讲,算得上顶大方了。就算顾牢面子,不肯讨小,同伊娘舅孙老爷一个样子,难得来吃吃茶、请请台面嚒,一年做下来也有千把生意。”正说着话,眼色忽然一沉,戳着小桂香的额角训斥道,“桂香,侬是死人啊?一台面客人相帮侬讨好何少爷,侬倒好,面孔一红,半句言话啊不晓得讲。发发嗲,讲声‘讨厌’,男人家见了不要太欢喜哦!”说时,起身一甩手绢,飞个眉眼,叫小桂香好好地学着。
玉仙儿一面看,一面拨弄着耳朵上的坠子解闷,发了一会儿呆。
小桂香则依旧低了头,惶恐地舔了一下唇,讷讷地点着头应着声。
“看也不看就讲晓得了,晓得个魂!”李阿姐气得站了起来,手刚往小桂香胳膊上掐了一记,就听见堂倌在喊客人来了,只好作罢。
走在胡同里的孙阜堂则对何舜清时而委婉,时而严辞地劝诫起来:“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不勉强,但你别以为自己受了文明洗礼,就可以目下无尘了。守着沉默表示抗议,不算什么能耐。要么你也去弄个国会议员的资格,呼吁出一个你想要的世界。年轻人,总是容易理想化,以为自己必然与众不同。我年轻时,何尝不是?但是想做生意,就得先学会在各种场合周旋于各种人物。哪怕是站在你顶讨厌的地方,面对你顶不喜欢的人,也要如此!”
何舜清耳朵里满满充斥着这一带的歌声笑声,先是朝着两边的红灯笼不屑地一哼,然后才问道:“娘舅,除了堂子,就没有别的谈事的地方了吗?”
孙阜堂便答:“风云政商、风雅文人都爱来这八大胡同。那些个总长、次长,下了衙还要把未完的公务搬来这里继续呢。不来这里听听曲儿、喝喝酒,这一天的公事,简直就不算完。”
何舜清有些不服:“都来就对吗?大家听着曲儿、喝着酒,女孩子们时不时还打岔几句不相干,甚至是不上台面的话。我简直……罢了,还是不说了,越说越憋得慌。”说着,缓了一下心绪,凝神问道,“今天所谈之事,真的都能作准吗?”
孙阜堂笑了笑:“仿佛是能的,至少我迈出家门做事以来,这种场面实在见得多。中交两行有难,已然是举国皆知了。他们来这一趟,必然抱着小心,该喝到什么程度,心中自有衡量。设若他们不肯帮,大可装醉,决口不谈的。”
明说今日之正事,话里话外却依旧在暗示何舜清,要学会在堂子里谈事的门道。
何舜清却听不进劝,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看《亚细亚报》的经济版面,一直是取乐观态度的,以为民国即将步入经济强国的行列。可就我看来,袁世凯费心费力从南边笼络了一大群的能人贤士,甚至有些议员每月能给到八百大洋。然而,真正能拿出可取的经济意见的,几乎是没有。倒是一个个孤家寡人客居在此,大半的银钱都挥霍在风月场,使得这个首善之区表面看起来烈烈轰轰的。可是我以为,如果财政部的经济总结,总是自欺欺人地把妓院上捐、烟毒泛滥的‘成就’混进来贴金,那么这个国家的未来,实在是渺茫了。”
孙阜堂听罢,冷笑道:“亚细亚的文章你居然也看,他家自上而下那许多的人,就差没在脑门上扎袁家军的头巾了。”接着,把念头一转,又迂回了一番,“既说起这个,我倒有句话。我虽然是学着洋人在办银行,但是我每回听到全盘欧化的言论,我心里就堵得慌。把阿片的交易也算在经济账上,这种不要脸的算法,是跟谁学的?依我说,要挑毛病,古今中外的毛病都很多。你不要一遇上古套就看不惯,今天到场的经理主任,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可一进银行大门,那还都是靠得住的。做人做事切记忍耐,还是把你的严苛藏一藏吧。”
“娘舅认为我是理想主义,设若真是那样,我现在不可能待在北京。既然没有选择革命,那么袁世凯的话再难以入目,只要他还当一天总统,只要他还掌着大权,我就不得不去留意他的经济政策。”
何舜清的反驳显然是有些负气的,但孙阜堂之所以煞费苦心地相劝,只是希望何舜清能收一收棱角,把理想主义的愤怒用在实干上。然而这时,他也感受到了两代人之间跨不过的鸿沟,要叫崇尚文明生活的年轻人放一放锐气似乎是很难的。走到胡同口上,司机已经将车门打开了。
孙阜堂一脚踏在车内,刚钻进去半个身子,想了一想又退出来道:“舜清啊,别跟着我了。你来北京也一年多,说起来我仿佛还不曾好好地放你出来逛过街市。”
何舜清笑着一摆手:“不要紧的,这阵子虽然忙,我倒也不觉得无法撑持。等忙完这一阵,总会有时间的。”
孙阜堂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摇着头喟叹:“我是老了,该看的、该玩的没有一样不曾经历过。”他随之一想,因觉得这话未必太抱悲观态度,于公于私都不大好,又放出十分的笑意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忙完这一阵,还有下一阵。总这样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去玩玩吧,总让脑筋转着也不好,兴许玩累了回去睡一觉,很多问题就能想到解决的法子了。”
何舜清听明白了这话的用意,不是作为上司说的,而是长辈对晚辈一点单纯的疼爱,不好拂了这份好意。便就答应道:“也好。说起来我见到的北京,不是半夜和清晨的寂寥,就是大白天里的忙碌。我还真没有好好地欣赏过景致。”
汽车灯一闪,把原本就烛火通明的街,更加罩上了一层清冷的白光。
滴滴两下车鸣声,瞬间盖过了堂倌的吆喝,和街边的叫卖。
何舜清站在灯红酒绿之间,向着四围一望,真有些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想到偶尔听人说起过,北京最包罗万象、出奇出彩的地方是天桥,便就问着路向天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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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桥,只见道旁都是大芦棚,里面有茶座,也有火烧铺,还有卖牛羊肉的。若不细看摊主是怎样一手接钱,一手切肉的,光闻味道还真叫人馋。
每走几步路,就能遇上各路杂耍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
除了接地气的,还有中等人士爱进的小茶馆。木头屋子外,长着一排有年头的绿树,又高又粗的。正午时,可借此遮蔽烈日。试想一个晴朗而悠闲的午后,往这树下一坐,倒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茶馆门口垂下两副蓝色的布帘子,在里头卖艺的、说书的,各种嬉笑怒骂、管弦丝竹只管往耳朵里送。
何舜清一个人逛着,越是见了有意思的把戏,越是觉得孤单,反而郁郁地起了些思乡之情。他正准备回去,却听见身后有人问道:“这不是何秘书吗?”
这倒奇了,他在异乡除了工作而外,几乎没有别的事,除了同事也就不认得别的人。怎样会有一位姑娘喊住他呢?
当他转过身时,心里不由感慨起真是无巧不成书,脸上便是一笑:“原来是宋小姐呀。”
宋玉芳欠了欠身,笑答:“您太客气了,叫我玉舫就行了。”
何舜清见她身边并没有旁人,便问:“一个人逛吗?真是巧了,我也一个人。说起来我是个来此客居的外乡人,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好看,就会瞎逛。不如,我就跟着你走吧。”
宋玉芳自然应好。心头却有些打鼓,大概是因为从不曾和青年的异性并肩地在街上走过的缘故。可是,何舜清是个新派人物,就连宋玉芳自己也是受文明教育的,不该做扭捏的姿态。如此一想,也就慢慢地不紧张了。
两人一路走着,何舜清又道:“对了,我还不曾问过你,你上回考试感觉怎样,能过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