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宋玉芳就不免要去担心,一会儿弟弟回来了,看见这样子可怎么好。这样小的孩子,总是听父母争吵,也是可怜见的。因为她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格外心疼弟弟。赶紧捧了粥碗,先端回屋里去,又去街门外头候着,悄悄地把玩得满身是泥的宋津方直接带进了房里。
“衙门里好歹有米有面!”
“学堂也是包吃包住,不过今年周转难些。”
“你总是护着那边,人家说什么都是对的,就连当初买房子也是。别以为我忘了,我一直都记着呢,你们欺负我一回,我就恨一回。当初我说,以咱们的情况,租房子或者只买一间小独院就成了。可老太太是怎么说的,她说宋家又不是不给你上学,有了学问却连个四合院都买不起,还得问人去租,说出去真丢老宋家的脸。”
“租房子究竟不比买房子安逸,不用想着搬。况且这几件事很不相干的,扯在一起做什么?房子是房子,差事是差事。没有合适的职务,他们也不能硬塞一个不做事的人进去。更何况,我是在跟你说小玉上大学的事……”
宋玉芳的耳朵里,不断地有争吵声钻进来。宋津方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刚喝一口粥,就撇着嘴道:“姐,粥怎么凉了呀?”
“你这小少爷也是难伺候。昨儿不是你说的,刚出锅的粥太烫了喝不上。今儿我早早地给你凉着,你又来嫌。”宋玉芳一面嗔怪他,一面把门窗给带上了,“安心吃吧,家里好容易才买了米的。”
可即便是这样,宋太太的嗓门那样大,纸糊的窗户终究是挡不住的。
“她当初又没给那多的安家费,老爷子留下的家私都叫她藏起来了,就是不肯分出来。你却真听了她放屁,宁肯掏空家底去替她挣面子,闹得家里稍有点事儿,就要问人去拆借,真是白白受这穷罪!”
宋津方听着,就搁下了筷子,忐忑地往窗户缝里望了一眼。
宋玉芳看他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便去自己书包里翻出一颗包着彩纸的糖,往宋津方眼底下一亮,说道:“你乖一些,好好把粥喝了,姐姐就给你吃糖。”
“姐姐就爱小瞧人。”宋津方翘着嘴显得很不高兴,吸了吸鼻子,把圆圆的大碗抬起来,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住了,呼噜呼噜地喝出了很大的动静。
若是平日,宋子铭是不许孩子们吃饭出声的。不过眼下,宋玉芳不想计较这个。她还在回味弟弟刚才的那一种表情,似乎有什么话未说完似的。如果要求宋津方说下去,他会说什么呢?
可宋玉芳终究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问出口。
回想自己十岁大的时候,每回父母吵架,都会吓得直哭。宋太太若是拿出糖来哄她,她心里也很瞧不上的。这些大人还真不把小孩子当人看,以为人小就什么都不懂。
大概这时候,宋津方也存着这样的念头吧。
正在宋玉芳出神的时候,宋津方把空碗直直地往前推了一下,歪着脑袋搔着耳朵,犹犹豫豫地说道:“姐姐……那我去睡了。”
宋玉芳看了看碗筷,又再看了看宋津方,孩子虽小教得却不赖。通常吃过饭都会自己收拾碗筷的,看来今天是吓着了,不敢往厨房里去。她叹了口气,这才答道:“刚吃过东西又要睡,你们学校的卫生课难道没教过你,这样对消化不好吗?”
宋津方低着头抿了嘴,稍想了一下,也就下了炕,小心翼翼地压着步子,走去门口望了望。
宋玉芳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个小小的脑袋,怯怯地伸出去,又怯怯地缩回来。忽然就明白这孩子为什么想睡觉了。他完全是怕的!
要是出门去玩,经过厨房的时候,很可能会被气头上的父母喊回来,甚至冲他撒气。
“姐姐……那我去念书了。”
看着宋津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宋玉芳心里挺不是滋味。用功是好事,可为了家里不太平,才要看书,这倒不是用功了,而是一种极大的委屈。
宋玉芳忙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说:“姐姐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宋津方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摸了一下微微鼓出的小肚子。
宋玉芳抚着他的小脑袋,指了指炕上的衣服,“穿上再去,外头凉。”
姐弟两个走到街门口上,就听见里头有摔杯之声。
宋玉芳脚步一滞,寻了个借口道:“我光顾着让你穿上衣服,自个儿倒忘了。津舫,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姐马上就来。”然后,她走到厨房外头劝了一声,“妈,别跟我爸置气了。往后的日子,咱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我知道您心里委屈了,可是这话天天地挂在嘴边,说多了就不值钱了。津舫要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小年纪整天怪这个怨那个的,对他将来也是不好的。”
宋太太使劲一跺脚,隔着窗往外啐道:“你这叫什么菩萨话,道理说多了,就不成为道理了?你们还成天把孔夫子的话挂嘴边呢,怎么就不觉得说多了不值钱?”
因说不过她,又惦记门外的弟弟,宋玉芳只好灰溜溜地先走开了,预备往公园里去。
起先,宋津方也没说不好,可等到转出了板章胡同,他就挣开了手,撒腿跑了。
宋玉芳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远远地在说:“姐姐,我不去公园,我要去顾老师家找大毛二毛玩儿。”
这么大的男孩子一淘起气来,大人是很难追上的,宋玉芳只得提起嗓门在后头交代了一句:“那你当心看着道儿,慢点走,别摔着。”
宋津方跑出了老远才渐渐慢下步子,踢着脚边的石头,低了头自言自语道:“我是男子汉,才不跟姐姐撒娇呢……”说完这一句,就吧嗒吧嗒地直掉眼泪。
至于宋玉芳,心里更加地不好受。她反反复复想着父亲的种种表现,只怕读不读书,宋子铭考量最多的不是经济,也不是宋玉芳的能力,而是全看包氏一张嘴怎么说。老太太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书就不读也罢;老太太要说宋家的孙女不能落在别人后头,这书又非读不可了。
所谓愚孝,竟如此荒唐。
走了一段路,听见前头有人喊“密斯宋”。
抬头一看,不请自来的傅咏兮早已跑过来,一把挽住了宋玉芳的胳膊,笑道:“考完了真是浑身轻松,咱们上哪儿溜溜去吧。”
宋玉芳只得端起笑来应承她:“那么……去社稷坛走走吧。”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路边的灯亮一盏,暗一盏的。
傅咏兮完全没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依旧笑道:“哎呀,都在你家门口了还舍近求远地做什么?走,去天桥吧。”
这个时候,天桥正要热闹起来。
可是,傅咏兮是大小姐,不该去那种地方的。
宋玉芳生怕傅家的人会怪罪自己带坏了她,忙退了两步:“算了吧,那头太乱了!”
“乱也不耽误你去呀,我可没少听你说起天桥的把式。”傅咏兮鼓着两边的腮帮子跺了一下脚,不由分说地拉着人走了。
###
在不远的胭脂胡同里,十号院的清吟小班早早地热闹了起来。
一位年纪不下四十的老鸨李阿姐,脸上抹着很厚重的粉,一笑起来皱纹就愈加明显了:“呦,老爷子是稀客,久不来了,我倒怕您不认路了。”
这里请的娘姨就笑着对一位杏眼桃腮的年轻姑娘道:“听听你姆妈这话,说出来真使人发笑。路,是司机认的。老爷子嘛,只要记得咱们姑娘就好了。”
李阿姐也陪了一声笑,然后对那姑娘一甩手绢,道:“玉仙儿,还不快请客人屋里坐。”又回头去问何舜清,“大少爷还是叫小桂香吗?”
“是的。”何舜清略略一点头,自去屋里的黄漆桌子前坐了。
他的两侧各摆着三把椅子,左边一张烟塌,盖着一块半新的布面。右边摆一个小橱柜,除了一套齐备的烟家伙,还搁着煤油灯、洋罐子和蜡烛台一类的。屋里总有一股淡淡的大烟味,经久不散的。
何舜清坐着有些不自在,往左手边看去,见角落里有洗脸架。刚想抬脚过去,这里的娘姨就赶紧端了热水进来:“大少爷您坐,我们虽愚钝,伺候人的事儿还是会做的。”说时,将打好的手巾把递了过去。
李阿姐喊了相帮进来,要正式地摆开台面来。
孙阜堂接过玉仙儿递来的水烟,摆了摆手道:“台面不忙着摆,先上了茶,我们还有些话要说。等客人都到了,你们再来张罗也不迟。”
李阿姐听他的口吻,似乎很郑重的样子,一迭连声地称是而去。
孙阜堂今日在外跑了一天,电话里特地嘱咐何舜清下了班早些过来。一直到胡同口上,甥舅二人才刚碰的头。
何舜清接过娘姨端进来的热茶,递过孙阜堂手边。等到门关上了,才轻声说道:“各国的驻京公使团,也都得知我们预备向外资银行透支的事了,暂时没听说有什么问题。”
孙阜堂喝了一口茶,颔首道:“今天晚上请各家银行在京的经理一聚,一为酬谢,二则若是驻京公使团有疑虑,也望他们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提前知会一声。这三来嘛,我为长远想,以为咱们不必分什么内外中西的,既是在京的同业,一块儿筹备一个联合公会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等何舜清答话,就听院子里有人笑着过来了:“阜堂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