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觿”这个字还没来得及发音,嘴已被船长杰克的大手按住。

皮皮拼命反抗、又踢又咬,无奈气力有限,整个人被横扯到方桌上。她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服,蜷紧身子不让他们得手,被船长猛地一拳打在脸上。

头几秒钟,她只觉眼前一黑,仿佛脸成了平面,鼻血横流,牙床都裂开了。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

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中,船长巨大的身躯向一边倒去。定睛一看,是一块门板,不知从何处飞来,冲击力之大,非旦将船长砸倒,自己也裂成两块。

她听见打斗的声音,眼前人影快速晃动,皮皮这才意识到肩上的枪伤一直在流血,头痛欲裂,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皮皮才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鼻梁很痛,左眼肿到睁不开,视线一片模糊。

锁骨处的伤口已经止血,包着厚厚的绷带。身上套了件男人的汗衫,长及膝盖,十分宽大。

她轻轻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除了枪伤和脸伤之外,并没有其它的骨伤或皮肉伤。她有些尿急,从床上爬起,披了张毛毯,出门去了趟厕所。

舱内空无一人,也听不见马达声。整艘船仿佛被遗弃了一般,静静地漂在水上。

这是一艘老式的拖网渔船,尾部竖着两个张网用的扳架,配有轮网机、卷网机、起网钓杆、导向滑轮之类的设备。

皮皮扶梯而上,来到甲板,天已经黑了。

月光下一个孤独的人影,祭司大人穿着长筒套鞋、正拿着一个拖把专心地拖地。一面拖,一面用水桶冲洗。

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进她的鼻尖。

“贺兰?”

他直起腰来,一双眸子定定地锁在她的脸上:“晚上好。”

祭司大人目光幽深,虹膜中有个漩涡在悄悄地转动,一点瞳仁,仿佛是风暴的中心。皮皮定了定神,摸了摸疼痛的脸,环视四周,问道:“其他的人呢?”

“在海里。”

皮皮的心猛地一缩:“都死了?”

“扔下去的时候还没。”

说完这话,他继续拖地,认真仔细,不放过任何角落。

不知为何,这看似平凡的场面令皮皮觉得格外阴森,脑中却冒出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你会开船?”

贺兰觿吹了一声口哨,一个人影从驾驶舱里跑出来,浑身发抖地站在两人面前。

黑哥。

黑哥惊恐地看着贺兰觿,头顶正好有一束灯光,看得清他面色苍白、神情呆滞、好像刚被吸光了血一般。

“我太太醒了,可以开船了。”贺兰觿道。

“好的,好的。”黑哥结巴地应承着,转身要走,贺兰觿忽道,“算了。”

“听,听您的吩咐。”

贺兰觿指着海面:“跳下去。”

黑哥连半个字都没多问,鞋也不脱,立即往船下一跳,“扑通”一声水花轻响,黑哥浮在水上,恐惧地看着皮皮,一脸乞求的神态。

船员水性都好,皮皮不知道这里离岸边有多远,只知道水温很低,没有淡水,一个人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挺不了多久。

“贺兰——”

“砰!”

贺兰觿冷不妨扔下拖把,操起一把□□对着黑哥就是一枪。

寂静的海面,柔和的涛声,这一枪就像一把剪刀将月光和诗意剪得七零八碎。

皮皮冲到贺兰觿面前挡住枪口:“你想干嘛?杀人吗?”

“他们是海盗,还走私毒品。”

黑哥并没中枪,发狂地往远处游去,游了不到十米,“砰”地又是一枪,速度忽然慢了,肩头一片殷红……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贺兰觿放下枪,继续拖地。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将甲板拖了三遍,又用海水细细地冲洗了三遍,这才放下桶,不知从哪里拖出两张躺椅,放到皮皮面前。

“坐。”

她裹着毯子坐了下来。

“皮皮,今晚你愿意陪我晒月光吗?”

皮皮怔怔地看着他,眼睛湿了湿,她还记得贺兰觿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情景,还记得井底的月色,圆圆的天空,以及祭司大人身上深山木蕨的香味。——“今晚你愿意陪我晒月光吗?”是故事的开头,姻缘的起点,一切都那么自然而有诗意……

如果这个故事仅仅只有一个开头就好了。

贺兰觿坐到皮皮的身边,半躺下来,仰天而视。

海上月明如梦,漫天星光如雨,夜空中只听见阵阵风声以及一排排飞鱼从船边跳起的水声……偶尔,远处的鲸鱼发出一声沉闷的长鸣,空中飚出两道笔直的水柱……

“贺兰,”皮皮叹道,“为什么我们头顶是一样的星空,看见的却是不一样的世界?”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无声无息地躺在月光下。

“贺兰,你还记得我吗?”皮皮又问。

“脑子是不记得了,”贺兰侧过身来,看着她,“身体或许没忘。”

不知不觉,毛毯滑落。

他的指尖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划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

……

“叮”地一响,一样硬硬的东西从她身上掉下来,落在甲板上,滴溜溜地乱转。

贺兰觿将皮皮放下来,一路将她抱回躺椅。

“那是什么?”她问。

慵懒的指尖扬了扬,玩弄着一枚红色珠子,龙眼大小。

皮皮的脸白了。

所以刚才的一切……只为了一颗魅珠?

前一秒还是爆爽的……忽然间各种美好烟消云散,皮皮的心情顿时糟糕成了一个怨妇。而祭司大人已经开始忙别的事情了。

他从渔具箱里翻出一根长长的鱼竿,用鱼线栓住魅珠,往空中用力一甩,鱼轮跟着放线,一阵咕噜噜疾转,远远抛入海中。

皮皮走过去,趴在船舷的栏杆上,伸长脖子向海中张望。

干嘛 ?魅珠可以钓鱼吗?

她看了半天,浮波静静地飘着,没有动静。

“皮皮,你还有力气吗?”贺兰觿问道。

皮皮瞪了他一眼,摇头。刚才折腾了老半天,只剩下喘气的分儿了。

“我是指,你还有力气哭吗?”

“……哭?”

“你不是把灵族放走了吗?”他凝视着她,很认真地样子,“我得把他们钓回来呀。”

“哦……NO!”

“你千辛万苦地帮东灵逃跑,”贺兰觿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怎么就没想过我是狐帝的儿子,他抓得到云鹢,我也抓得到,办法无非那么几个,我都会。”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脊背一阵冰凉。

沙澜一行,她已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包括陶家麟的生命。如果说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的话……解放东灵算是一个高尚的理由。

“灵族对一切情绪都很敏感,东灵喜欢你,更在乎你的心情。你只用对着大海哭一下,让眼泪滴进东海,加上我的魅珠在水中助力,东灵就会出现,云鹢就会过来。”

“门都没有!”

“狐族人口稀少,修炼又慢,部族之间还经常打仗——关皮皮,我待你不薄,照你的说法,我曾经也是喜欢你的。放走灵族是天大的事儿——我算你受骗上当被东灵蛊惑不追究了。现在,咱们联手作战,将功补过,捕获灵族就在今晚——”

“休想!”

皮皮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扭头就要回舱,被贺兰觿一把拉住。

“听话,我不想对我的王妃动粗。”

皮皮身子一凛,冷笑:“动粗?你敢。”

他的手铁钳一般捏着她的手腕,用力收紧,皮皮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就是不流出来。

“你哭不哭?”

她猛地一吸鼻子,将眼泪吸回去,倔强地看着他。

祭司大人的脸黑了,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操起两根手指粗的缆绳,在她双手上各打了一个活结,用力一拉一拽,将她高高地吊在起网的吊杆上。

蓦然间被悬空吊在海上,皮皮的手腕几乎被缆绳勒断,海风吹得身子乱晃,她又痛又怕,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贺兰觿就站在她的脚下,安静地握着鱼竿,抬头看着她:“皮皮,我只要一滴眼泪。一滴。你只要哭了,我就放你下来。”

“半滴也没有!”

两人在甲板前僵持了半个小时,手上的绳索越勒越紧,皮皮疼得全身散架,只差晕过去,但就是死扛着不哭。

祭司大人戳了戳她的脚,皮皮的身子跟着晃了两晃:“皮皮,你不哭我也有办法。”

他收起钓竿,解下魅珠,打开工具箱又是一阵翻找。再次出现在皮皮脚下时,手中已多了一根空心钢管。他将魅珠放进管中,用铁丝卡住,吹了起来。

箫声忽起,在寂静的夜空格外响亮。

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婉转悠扬、若虚若幻。

若不是手腕钻心的疼痛,她几乎要陶醉了。

作为狐帝的血脉,贺兰觿的魅珠具有强大的催情作用,此外他还掌握了不少天星族密传的巫术。那箫吹了不到十分钟,远处海天之际忽然闪出一片蓝光,倏忽间就到了眼前。与此同时,从海的深处浮上来一大群水母,在船的四周翕合漂动。

不是悠闲,是不安。仿佛海底里没有了空气,需要浮上来换气。

皮皮急了,对着空中大叫:“东灵,千万别过来,这是圈套!贺兰觿的圈套!”

无人答应。水母越聚越多,中间最大的一只,直径长达两米,触丝如一团乱线在海中拖曳。

“轰隆”一响,渔船尾部冰室的闸盖打开了。

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颗颗蓝色的元珠,有数百个之多,仿佛直接从水中跳到空中,追随着贺兰觿的箫声而来。

贺兰觿一面吹箫一面将元珠引到冰室的入口。骤然遇冷,元珠立即冻成一颗颗冰豆,叮叮当当地掉了进去。

这不可思议的情景让皮皮彻底呆住,忘记了呼吸。

越来越多的元珠浮出水面,跃入空中,向着箫声飘来,皮皮大喊大叫,完全无法制止。

这时,她忽然发现有两颗元珠飘在她的脸边,在她的眼珠前来回跳动。

“东灵,东灵?”皮皮在心中呼叫,“是你吗?”

她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元珠,渐渐地仰起头来,眼珠蓦地一凉,似有一滴水滴进了她的眼中。

先是一阵微微的刺痛,紧接着光线暗了暗,一股水草的腥味扑面而来。

与大海不同的是,面前的湿气很温暖,仿佛走进了带着地热的沼泽。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道宽宽的石阶上。

是个荒凉的渡口,四方形的石柱上点着天灯,旁边拴着一只乌篷船。对岸黑漆漆地,飘着一团紫雾,紫雾中萤光点点,长满了发光的小草。

皮皮心中一亮,这是沉燃古渡,狐族的刑区,不久前她还来过。

两枚元珠一直在皮皮的眼前飘动,似乎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皮皮跟着元珠跳到船上,解开缆绳,向对岸划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到达岸边。走进森林才发现,以前树洞里的那些沙澜族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一个个空空的树洞。皮皮心想,灵族得救之后,按照东灵与金鸐的约定,这里的沙澜族人也应当全部解放了吧。宫家兄弟的使命完成了,也应该撤离了。

那这里不就是个空岛吗?元珠把皮皮引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一想,她就急了,难不成,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又或者,东灵想让她暂时躲藏?

皮皮只觉浑身上下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且不说宵明草有毒,这种阴气四溢、鬼气森森的地方,皮皮连一天也不想待,宁愿被贺兰觿折磨死。

抬头一看,两枚元珠依然在额前跳跃,倏忽间,闪到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下,不动了。

皮皮将大树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特殊之处。于是继续向前走,不料元珠就是不动,仍旧停留在大树上。皮皮只得走回来,又把大树看了一圈,还是没看出任何机关。正在这时,两枚元珠忽然向树上飘去。

皮皮仰头一看,不禁深吸一口气。那树有百米之高,也不知上面有些什么。想了想,决定看个究竟,于是将鞋一脱,向树上爬去。

爬了大约二十来米,歇了歇,发现元珠一动不动地停在头顶十米之处的树杈之间。于是手脚并用一鼓作气地爬到树杈,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树洞,里面居然有一个人头,半闭的眼睛,吓了皮皮一跳。

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虽然面色发灰毫无生气,但轮廓精致,看上去很美。

上次来到沉燃时,所有的沙澜人都关在大树底部一人多高的树洞中。这里的树够多够密,完全没有必要把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关在高处。

皮皮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附近的树上并没有别的树洞,若大的树林似乎只剩下了这个女孩,大约是大部队撤退时被人遗忘了。

一颗元珠安静地停在女孩子的唇间。另一颗仍然在皮皮的额前。

她想了想,用手轻轻地捏了捏女孩子的双颊,令她的嘴张开。

元珠一闪,消失在她的口中。

几乎与此同时,女孩脸上的肌肤开始有了血色,轻轻地似乎睡醒了一般睁开了双眼。

皮皮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动人的眼睛,只是稍稍地向她眨了眨,皮皮立即就喜欢起她来。

“嗨。”皮皮友好地打了一个招呼。

女孩子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皮皮:“这里是——”

“这里是沉燃。”

“哦。”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叫关皮皮,你呢?”

她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回答。

也许,她忘了自己是谁。皮皮没有多问,将她从树洞里拉出来。

女孩身形娇小,凹凸有致,还没有太多的力气,但皮皮想扶她一下时,被她拒绝了。

“我自己来。”

两人一起爬下树。

“你也是沙澜族的吗?”皮皮问道。

“柳灯族。”

难怪沙澜族的人不管她,也许根本不是同一时期关进来的。

至少有人记得喂她,不然早就死了。

皮皮一面想一面觉得奇怪:这灵族自己都水深火热了,还有闲心打发皮皮来沉燃来救人。如果救的是一员武将,还可以过来做个保镖。这十七八岁的女孩,看样子稀里糊涂,一问三不知,不是添乱么?

无论如何,灵族让她解救此人一定有所用意,只是现在不知道而已。

皮皮带着女孩上了乌篷船,离开沉燃,回到渡口,那枚元珠一路跟随。皮皮正要问女孩子打算去哪,眼睛蓦地一湿,一股冷风吹过——

她仍然双手被系,高高地吊在起网的吊杆上。耳边箫声如咽,脚下的贺兰觿仍在引诱海中的东灵和云鹢……

越来越多的水母向她们飘来,海面荧光点点如星辰坠落。与此同时,海面也如煮沸的大锅一般躁动起来,狂风呼啸、波涛汹涌、渔船开始剧烈地摇晃,皮皮好像一条上了钩的鱼,被吊杆甩来甩去。

眼看船快被扑来的大浪颠翻了,箫声骤停。

贺兰觿关掉储冰室的铁门,终于将皮皮放了下来。

“起风了。”

他解开绳索,拉着她跑到驾驶室,打开马达。

渔船启动,全速向东开去。

“看来东灵要跟我们拼了。”贺兰觿道。

“……”

“皮皮?”

“……”

“不想跟我说话吗?”

“我操!”

渔船在巨浪中穿行。

贺兰觿聚精会神地把舵,稍有闪失,船将沉没。溺水的狐族跟寻常的人类没有区别,他们也会淹死。

一转身,皮皮不见了。

他没太在意,刚把她从吊杆解下来,气头上对他破口大骂,没谋杀亲夫就算不错了,可是……

他继续把舵。

过了片刻,风浪小了一些,他冒险离开驾驶室,冲到甲板上找皮皮。

船晃得厉害,他不得不用缆绳拴着自己,向前走。

前面冰库闸盖洞开,里面有人拿着铁锹正一锹一锹地将冰冻的元珠铲出船外,抛入海中,看样子已经干了很久了。

贺兰觿怒火万丈地冲过去,正赶上皮皮完成任务从冰库里爬出来。四目相对,分外眼红。皮皮想都没想,迎面一锹甩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左一让,皮皮没站稳,连人带锹滑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