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会审,焦富贵,或者说现在应称回本名的堂本胜平,被押进了特校监牢的最大一间洞室。两名看守的行动队员,加上秦立公、乐弈和七名中层干部,整整十一个人,让这间长宽均不足5米的洞室显得满满当当。
从乐弈手底下过路,堂本胜平当然受过酷刑。因此他看起来,像是刚从血洞里爬出来的,被押入洞室后,仰天往审讯椅上一坐,闭上眼睛,半死不活的模样。乐弈稍作示意,便有一盆凉水从头淋下,将堂本胜平“催醒”。
洞室的白炽灯大亮,秦立公朗声说:“堂本胜平,少在我面前装死。进了军统石州站,你的生死就在我手里头攥着。听说,你不怎么配合,有些关键的东西,舍不得吐出来?”
堂本胜平转动着充血的眼珠子,将坐在对面的秦立公和伫立于其身后的一排人扫视过,扯了下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之意,嘶哑着声音说道:“你就是秦站长?这么大的阵势,你们,一个一拳,就可以把我打死了。军统,中国人,也就这点倚多为胜的本事。”
秦立公倨傲一笑,说:“想跟我耗着?哼,你们特高课如果是鬼窟的话,我们军统,叫做阎罗殿!你跟我手头上各有什么牌,彼此很清楚。所谓人道主义这个玩艺儿,你们日本人从来没跟咱们中国人讲过,所以,我也不必跟你讲,对吧?”堂本胜平嘴角抽瑟了一下,秦立公收入眼帘,继续往下说话,“当然,既然今天我愿意来见你,就是打算你给一个机会。你们日本人不是喜欢跟着德国的屁股后头混,学他们玩什么撕毁条约,闪电战,今天,我也跟你玩个游戏。”
这令堂本胜平实在疑惑了,说:“游戏?”
“对,游戏,而且是你会玩的游戏。”秦立公说道:“听说,你们特高课此次针对我特校的行动,叫做珍珑计划。‘珍珑’二字,来自围棋。围棋这玩艺儿,原本是咱们中国的老祖宗发明,用来消遣解闷的,也不得什么台面。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你们日本先祖偷学了去,竟然当作艺术全国推广,还设立有专门的棋所和棋士。不知道,你的棋艺如何?”
堂本胜平迟疑着不答。
秦立公微笑,“提醒你一句,在你的居所,我们发现了一颗围棋棋子。你们销毁了很多东西,连围棋也不放过,但时间紧急,总有沧海遗珠。”
“那是我跟秀子的订情心爱之物,怎么能落到你们这些肮脏的中国人手中!”堂本胜平冷冷答话,随即挑衅道:“不错,于围棋,身为大和民族的优秀子民,不比你们粗鄙的中国佬,我当然会。秦站长,听说你也是高手,难道想跟我一较高下?莫非我胜过你,你就放我走?”
秦立公呵呵一笑,道:“我当然略知围棋,不过,如果只是我跟你对弈,这就称不上游戏了,也没有兴趣。”他指指身后众人,“你方才也看到了,军统石州站的重要干部全在这里,加上乐队长,统共八个人。这个游戏嘛,就是你一对八,一局棋,他们八个轮流与你对弈。当然,咱们不能耽搁太久,只下两轮,两轮后分胜负。如果你赢了,呵,想我放你走,当然不可能。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但是,战平或者你败了,那么,可能会有极为悲惨的事情在你面前发生……”
秦立公言犹未尽,堂本胜平的手指不住颤抖,所谓“极为悲惨之事”,他当然想到会是什么。他手掌紧扣座椅的扶手,努力平息恐惧,“你们中国人,果然喜欢倚多为胜。不过……”他冷笑,“围棋这种艺术,讲究布局设计,步步为营的精妙,你们一局棋换这么多人来跟我打,本就失策。更何况,我就不信,你身后这些人,武艺枪法当然不在话下,但论起棋艺,难道人人都是高手?!”
秦立公笑道:“你说得不错,我还给你交个底,这八个人中间,大概有一半根本不会下围棋。”
堂本胜平嘶哑着嗓子笑起来,“秦站长,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送我一个人情?”
秦立公待他笑够了,说道:“堂本胜平,你说错了。这局棋如果有人情在,那必定不是我送给你的,而是这八个人中间,有人要送你这份人情。你仔细想一想,再猜上一猜,这个人,会不会将人情送给你?”
堂本胜平愕然。
一名行动队员按照秦立公的指示,将一张小桌放在了洞室的正中央。秦立公搓搓手,自己拎起座椅,放在小桌的侧边,相当于裁判员的位置。
行动队员又端来了棋盘和棋子。秦立公好整以暇,开始宣布规则:“就这样了。你执黑先下,下完就退回座位上去,再由我们上来一人下一子。如此车轮对弈。我嘛,负责监督和提子,除我以外,下棋的时候,白子方谁也不能接触黑子。”这就是隔绝了对弈双方在身体和棋子上可能发生的物理接触。
而此时,堂本胜平已经悟懂秦立公的话,也明白了秦立公设置此项游戏的用意,得意之色尽失。
这就是温宁为此次会审想到的方案。会审的终极目标,是为找到“执棋”。最乐观的情形,当然是堂本胜平知道“执棋”是谁,但这种可能性顶多有三成。因此,必须围绕两个目标来设置方案,一是通过手段逼出“执棋”露破绽,二是让堂本胜平与“执棋”相疑相杀。
其一,如何让“执棋”露出破绽?将青娃成为人质的事情有意“泄露”给众人,使这次会审成为“执棋”杀死堂本胜平灭口的惟一机会和必达目标。
其二,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找不到机会的“执棋”,很有可能选择不动手,那么,就必须采取倒逼机制,让堂本胜平与“执棋”相疑相杀。堂本最想保住的是儿子青娃,那么特校就必须给予他希望,然而再由八名嫌疑人来左右这一“希望”的实现。“执棋”既然是“珍珑计划”的最高指挥,必定对围棋有极深的研究,换句话说,此人混在八个人中间,其实是最有潜力把控最后输赢的人。可是,“执棋”同时左右为难——故意纵放堂本胜利,难免不被秦立公看出破绽;让堂本失败,只怕又会引发堂本的愤怒失控,供出新的机密。说到底,这局棋考校的,是“执棋”究竟选择自保还是牺牲更多的下线。
当然,在会场上,温宁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她只是轻飘飘地说道:“既然‘珍珑计划’来自棋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摆一局棋,咱们八名中层干部跟日谍下一盘围棋?”
蒋蓉蓉一听,眯觑了眼睛,小声说:“哎呀,我不下围棋啊……”不过她承诺过不违拗温宁,这句话说到一句就没了下文。倒是余南说道:“下棋,下棋能审出秘密,找到……”她也自觉地将“执棋”二字吞进肚子里,虽然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秦立公很感兴趣,“说说,这局棋怎么下?”
温宁道:“我知道,在座有好几位不会下围棋,没关系,还有会的,譬如朱组长、何主任、王队长,还有我,都会走几步,咱们编个次序,上一步棋走得有差错的,总归有下一个人来补救。再说,下棋嘛,又不是打仗,输赢兵家常事。至于校长,当然不需要亲自下场跟日谍过诏,当咱们的裁判就好了,谁要是下了禁手的位置,提醒一声就成。输赢自有惩罚,对于日谍的奖罚,由校长说了算。校长,您寻常下,我这叫不叫做乱下棋!”
“妙计!”秦立公思忖片刻,恍然大悟,拍桌称赞,“这是好棋,怎么叫做乱下棋!温宁啊温宁,只有你的七窃玲珑心,才能想到这样的鬼点子!”
在座有好几人眨动眼珠子,一时没有摸透这局棋的奥义,但当此之际,秦立公拍板叫好的方案,谁会站出来反对?
秦立公又说:“至于输赢惩罚,那好说得很!不怕告诉各位,日谍的儿子在咱们的手上,是生是死,就看他怎么表现了。呵呵,当然,也看你们怎么表现!”老谋深算的他,对温宁的意思理解得十分透彻,一不做二休,及时将青娃被抓为人质的消息放了出来。逼虎上山啊。
既然“下棋”的方案已定,秦立公又将所有中层干部在心底排了一遍,拟出了轮流上阵对弈的次序,分别是:乐弈、何曼云、罗一英、温宁、蒋蓉蓉、王泽、余南、朱景中。 如此,不会围棋和会围棋的人员相互交织布局,方便前后及时补救。
秦立公想,这下棋之策,不仅可以倒逼“执棋”,且凭自己的棋艺,当能从众人的下法中识别棋语,察觉是否有人藏拙。如有“藏拙”的,当然极有可能是“执棋”。由此,他意味深长地朝蒋蓉蓉、罗一英和余南三位不会下棋之人审视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