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思绪回到现实,心头剧痛再度升腾难忍,温宁嘶裂了声音,道:“为什么,您为什么现在才跟我接头。早一点,早一点,我们就能救出他了!为什么——”
陆鸿影连忙捂住温宁的嘴,示意她轻声,哽咽道:“温宁,你是一名特工,控制住你的情绪。我们……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可是秦立公太狡猾了,党的工作纪律和老赵在被捕时传出的消息,都是不许咱们为救他无谓牺牲。”
温宁伏在陆鸿影怀中低泣,“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在我的面前,在我的面前……”紧咬牙关,不舍吐出那个“死”字。
陆鸿影抚摸温宁潮湿的面庞,“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想大哭一场。是的,丧父之痛,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温宁浑身一震,“你,你怎么——”
陆鸿影目光哀悯,低语说:“你的难受和你的疑问,一样多。但是现在,你必须忍耐,听我说,或者咱们讨论更重要的事情。时间不多,我让你此时醒来,就因为外来的出操声可以压住咱们的谈话,此时也极少有人来看病。”
她说:“我知道,老赵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你在杭州的父母,其实是你的伯父伯母。民国十六年,蒋介石叛变革命,搞起白色恐怖,你的母亲不幸被捕牺牲,你的父亲背井离乡。可是,无论处境如何艰险,你的父亲,老赵,从未停止过打探你的消息,也是他,暗中部署,将你也引到这条路上。”
温宁心中震动不已,双手交互紧扣,指结拧得发青。母逝父逃那年发生的事情,早慧的她虽年仅十一岁,已然懂得大半,家破人亡的惨疼,多年来尤来萦绕难断。虽然待之如同亲生的伯父伯母,从未透露她的亲生父母真实身份,可是她早早有了怀疑和判定。这也是党组织在大学对她进行发展考察时,她毫不迟疑的原因。她始终相信,父母亲所走的路,不会错。直到,在醉川楼的地牢里,她甚至可以仅凭声音,就认出了阔别十余年的父亲。她主动谈起三国,谈起关羽,让父亲也认出了她。秦立公当然无法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端倪 ,因为,这根本不是同志间的接头,而是久别重逢的父女在共叙亲情。
温宁泪眼婆娑,听陆鸿影继续往下说。
“我与老赵,在十余年前,就曾经合作过,因此对你的情况有所了解。对,小飞同志,我现在可以解答你的疑虑,我就是党潜伏在特校的那个人,是老赵要保护的那个人。
陆鸿影让温宁脱离自己的怀抱,郑重地伸出手,道:“重新认识一下吧。小飞,我的代号是,双关。”
“双关!双关是你!”温宁在悲痛之余,难禁惊诧,“我听妙手说起过,说双关是党隐在军统内部最早的一枚棋子,立功无数。可是,我在本部听人提到,说双关已暴露被捕,被他们杀害了!”
陆鸿影摇头,“那是第一位双关。当他牺牲后,我就继承了这一代号。也许,很快,你就要继承我,成为下一个双关。”
温宁惊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陆鸿影说:“这次营救老赵,将是我身份暴露的第一步。”
“就因为你在昨天出去过一趟,秦立公就会怀疑你?”
“不仅如此。秦立公老谋深算,在部署昨天行动的时候,已经把学校中高层干部分类归划,一旦事败,他可按图索骥,缩小范围,迟早,会疑到我的头上来。”陆鸿影见温宁面带疑虑,解释道:“昨天的事,他故意将处诀老赵的消息泄漏给中高层人员,但没有透露行刑时间,就是指着共产党施救时一网打尽。最终行动失败了,且有人埋伏在醉川楼外,这说明什么?说明潜伏在特校的共产党,是既知道明确处诀时间在昨晚,又知道老赵关押地的,且有机会通风报信的。知道明确处诀时间的有罗、乐、王和你我,当然,特校里其他几人也可以通知别的渠道猜到行刑时间,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知道老赵关押地的,只有罗、乐和你三人,有机会通风报信的,是我和乐,我出校买药,乐一直在外游荡。”
“那么,三者同时兼备,惟有乐弈啊。再次可疑的是我,您反而是可疑度最低的。”
陆鸿影说:“你想想,如果是乐,共党早有机会施救,哪里等到昨晚冒险。何况罗一英亲手抓回老赵,全然不在怀疑人选中。而你,看似可疑,但因为一直被盯着,根本没有机会报讯。惟有我,秦立公会怀疑我从罗一英或者乐弈身上打听到了什么,毕竟,我对罗有过救命之恩,罗的嘴巴也不算很牢。秦立公知道我的本事,认定我能够从她身上套出话来。”
温宁说:“可是,我能看得出来,秦立公也信任您啊。您不是跟她共事多年,又救过他命吗?凭这一点,还得不到他的信任?!”
陆鸿影不以为然,“你可知道,作为特工,越是无偿不求回报地牺牲,反而会成为怀疑的依据。我是曾经救过秦立公,秦……曾对我也有过特殊的情感,可是,我一早地回绝了他。这就是他生疑之处——他无法理解,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什么可能舍命救他?他一直在暗中研究共产主义的著作,研究共产党人。也许,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细思极恐——是不是惟有共产党人,才会如此无私?”
温宁听得打了个寒噤,脱口道:“不会吧,他的想法,会如此变态无理?!他是国民党死忠分子,您当初,就不该救他!”
“不错,那次执行任务,我是可以不救他,全身而退。可是,秦立公并非十恶不赦,他反共,也抗日。至少在那次行动中,我与他是在同一战线,他是我的同袍、战友,我不能假借日本人的手杀死政敌。这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基本的政治道德,也是最基本的为人道义。我们是特工、间谍,但,首先,得有人性,要做人。”说到此处,陆鸿影的眉色带上几分凝重。
温宁却是不服的,“就为着这一点,你宁可让自己身受重伤,委委屈屈地做一名小小校医?陆姐,您亏不亏啊!”
陆鸿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我个人而言,确实吃亏得厉害,可对于大局而言,并不亏。至少,我心中坦荡,且能继续深度潜伏在军统内部,为党工作。你想想,你的父亲,老赵,昨晚分明可以一枪打死罗一英,可是他为什么最后放弃?”说到此处,又补充解释道:“昨晚我为罗一英也看过病,她把经过全告诉了我,她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
温宁眼眶再度浸红,“都是她!她突然杀出,让咱们功败垂成!爸爸就不应该放过她!”
陆鸿影沉默良久,又将温宁温柔地揽入怀中,说:“可是,孩子,你想想,你的爸爸为什么会放过她……罗一英的未婚夫死在抗日战场上,她恨日本人,对我党有所误会。这样的人,是可以争取的。你的父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愿意拉她陪葬,也是给予她重新认识我们的机会。我相信,他能这样做,就不会觉得冤,不会认为亏。也许有一天,在我们的工作和努力下,罗一英会后悔往日所为……”
温宁听不下去了,一把攘开陆鸿影,愤然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咱们下一步的第一项行动,就是杀了秦罗二人为牺牲的同志报仇。原来您竟然让我不要报仇?您是要让我与杀父仇人,一笑泯恩仇?不,恕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陆鸿影面色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这是大局。有项工作我必须传达给你:日谍上次行动受挫后,已经蛰伏很久,前线战事吃紧,他们不可能继续静默下去,‘珍珑’行动的下一步计划,必定已在筹谋当中。虽然不知道行动的具体内容,但潜伏在日本高层的同志传递出来消息,这次行动目标就是特校。我们必须勘破他们的阴谋,保护好大后方!你是党的同志,服从命令,服从大局,这些不需要我来教你吧。在大局面前,先放下你的私怨,这是你的使命!”
温宁别过头,负气地说:“咱们跟他们讲人情,他们跟咱们讲这一套吗?我办不到,要不,您向上级报告,换个人来吧。要我天天面对杀父仇人,还摆出笑容,虚以委蛇。您方才也说,作为特工,先得有人性,做人。我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陆鸿影再度深深凝视温宁,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孩子,这是你父亲的遗志,也是他牺牲自己保全你的用意。你确定,你一定要辜负他吗?”
温宁说:“他的遗志?他的遗志会是保全那些军统特工?!”
陆鸿影断声道:“他的遗志,是保全咱们的国家民族。如果保护特校,是保全国家民族的一部分,他必定毫不犹豫。你是他惟一的女儿,想想幼年时他对你的言传身教,想想你入党时的誓词。小飞同志,我以上级的名义,请你认真反省!”
想到父亲,温宁重重地抚着胸口,咬唇道:“我接受批评,我会反省。”
陆鸿影说:“瞧你的模样,我知道,你还是不服气。我承认,你聪慧过人,是干特工的材料。可是,我也得批评你,你的大局观不够,你在特校的工作存在许多问题!”
“有哪些问题,愿听指教!”听她这样说,温宁的不服又添几分。
“记得你第一次来到诊室,我曾经跟你说过,与特校里的女孩子们相处,要以已度人,以人度已,融入她们之中。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利用她们之间的矛盾和心病,摆脱危机,完成上级交负的任务,于你虽说迫不得已,可你是否也曾沾沾自喜过?”
温宁被陆鸿影说中心事,不好意思地半垂了头。
陆鸿影语重心长地说:“可是啊,小温,在女人堆里挑唆利用,手段终究算不得高明,也会增添她们之间的离心背德,这于我们下步的工作是不利的。”
“收服人心的事情,都由您做了。我趁隙挑拨一二,与您岂不是相得益彰!”温宁几不可见地撅了撅小嘴。
“你错了。因为特校人心乱,日谍才能从中渔利。惟有让人心齐了,稳了,平了,才能找到执棋!”
温宁一惊,“您是说,执棋确实就在我们身边!”
陆鸿影目光熠熠,“对。前段时间,咱们与秦立公的关注点,都在你父亲身上,执棋也隐而不动。随着珍珑计划的开展,此人必定按捺不住。挖出此人,任务落到你的肩上!”
战斗的激情缓缓在温宁心底点燃,心绪渐趋平稳,她重重点了点头。
陆鸿影欣慰地一笑,“所以,温宁,从现在开始,你要跟我保持距离。不过,幸好你生病了,还是真的生病了。这段养病的时间,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让你更好地完成潜伏使命。至少,秦立公绝对难以想象到,昨晚的行动,是你与我合作才能施行。他既无法想象,也难以接受,如今特校的中高层,居然有两个共产党。”
温宁在点头的同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可是,您为什么要用氯化钾杀死学员?”
陆鸿影说:“我杀死的,并非普通学员,而是混进特校的日谍。他在暗中跟踪监视我,我无法确定他会发现什么,只能先下手为强,将他击晕后,静脉强推氯化钾,造成剧烈运动后心跳骤停而死的假象。虽然据我观察,他仅是小角色,应当不会知道执棋是谁,可是我这个人,想必也早已落入日谍的重点防范。我有预感,他们很快会对我下手——”轻拍温宁肩头,“小飞同志,全盘接手我,你要随时预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