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忠魂】(1/1)

周室的王孙满见了,慨叹说:“秦军之为,如此不合礼法,想不败也难啊!”

这一路,也确实是千里迢迢,从秦都城雍城出发,沿渭水而下,东渡黄河,过崤山,进函谷关,军队着实疲惫。等到了滑(音念“骨”)地,走了快两个月,已是次年的早春二月了。

滑是个弹丸之地,是晋国的一个边区。此地离郑国边境尚有十多里,离新郑还有大约百里。

这时,秦军大队迎面撞见一位郑国商人弦高,正赶着12头牛西行。

弦高是个爱国主义商人,见秦军浩浩荡荡往自己的祖国进发,暗暗心惊。于是连生意也不做了,派人赶快回新郑报警,又急中生智,把12头牛赶进了秦军大营,对孟明视一拜,谎称:“我乃郑国使者,受我国君之命,以肥牛十二头犒劳秦师。”

秦军“三虎将”一听:完了!郑国早已有备,我军若继续前进,岂不是中了钓鱼之计?

偷袭不成,“三虎将”不想惊动郑国,只好对弦高说:“我等此来,只为滑地。”矢口否认有觊觎郑国之心。

为了圆谎,“三虎将”只得顺手灭了滑(今偃师东北),然后班师回国。

郑文公得报,连忙加紧了新郑的戒备,严阵以待。秦驻军首领杞子发觉机密已经泄露,连忙逃往了他国。

跑了一趟,虽然没损失什么,但毕竟无功而返,“三虎将”怏怏不快,带队按原路往回走。

但是,秦军的行动,惊动了晋国。

上次秦晋联合伐郑,秦国说跑就跑了,晋国已很感不快。现在正值晋文公丧期,别人吊唁还忙不过来呢,秦军却悄悄通过晋国边境,趁机破滑,这不是大不敬吗?

晋国老臣先轸、栾枝等被激怒了,进言说,不能轻松放他们回去!

晋文公的儿子晋襄公也被激怒了,他特地穿起墨染的丧服,调集三军,激励将士道:“秦侮我孤,因丧破我滑!”

古话说“哀兵必胜”,晋军还没出手,劲儿已经鼓足了,要宰光这些不懂礼貌的家伙。

晋国随后又暗暗联络南部的“姜戎”,一起出兵,把军队埋伏在了秦军归国的必经之路——崤山的悬崖峭壁处。

秦军进入崤山峡谷时,时节已是初夏。大军携带者灭滑时掠来的牛马、女子,缓缓而行。

西乞术看到山势险峻,忽然想起老父临别前的叮嘱,心中不禁有一股寒意,提醒主帅孟明视:“此地险峻,家父送行时有过话,不可不防!”

孟明视仰头哈哈大笑:“千里往返,未见一兵一卒。过了崤山,便是秦境,还怕他个鸟?”遂不以为意。

大队蜿蜒进入了东崤山,一切正常。但越走越发觉不对:山上的许多树木,都被人伐尽,再看刀斧之痕,竟都是新的!

秦军正在疑惑间,忽闻山上传来隐隐的鼓角声——有伏兵!

孟明视叫声不好,急催大队加速通过。却不料,前锋部队一哄声地叫嚷起来,原来前面峡谷已被伐下的树木堵死。

此时秦军全队人马已进入峡谷,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得一片杀声响彻山谷。

晋和姜戎联军以逸待劳多时,此时纷纷跃出,居高临下地杀来。一场混战之后,“大破秦军,无一人得脱者”。

可怜两千名精锐老秦人,转眼之间横尸荒野。

三虎将也做了俘虏,被五花大绑至晋君祖庙所在的曲沃。晋襄公准备杀了他们,以祭祀晋文公。

幸亏晋文公的遗孀、也就是那个怀赢出面,对儿子晋襄公说:“三将贪功,致使甥舅之国翻脸,秦君必恨极这三人,不如放回去让秦君去烹杀他们。如此两国仍可修好。”

这实际上是向着娘家说话,但晋襄公没听出来,他想想也有道理,就给了母亲这个面子,放了“三虎将”。

孟明视三人如褪毛之鸡,狼狈不堪地奔至汾河渡口。正待渡河,忽见晋国大夫阳处父,率领着数十人的小队追来,大叫:“且住!”

三人愕然,连忙找了个小船,催促船夫手忙脚乱地离了岸。

阳处父赶到河边,下得车来,打了一躬,说明了来意:原来是来践行的。

孟明视哪里肯上岸,只是回了个礼,说:“不必了,还要多谢贵国不杀之恩!”

原来,阳处父此来,果然有重大使命——要擒拿三将。

释放三将时,老臣先轸并未在场,他闻知后,跑来找晋襄公质问:“我等冒死血战才抓获此囚,如何凭一妇人之言,就放走?孺子糊涂!”

晋襄公是聪明孩子,一听就明白了:杀了这三人,就等于砍掉了秦军的头,起码也能震慑秦军若干年。于是,命令阳处父赶紧去把三将诓骗回来。

阳处父见三将不肯回头,又谎称晋襄公要将好马一匹相送,你们这就带走吧。

孟明视完全明白了,打了一躬,哈哈大笑说:“多谢多谢!等三年后我们再来领受恩赐吧。”说罢,小船已飞驶而去。

三将军脱险,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按秦律,全军覆没者,将领必处死罪。回去后不还是个死?三人不禁又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雍城,他们却惊见秦穆公一身缟素,亲率群臣在郊外迎接他们。

三位将军羞愧难当,一齐跪倒在地,请求给予死罪。

秦穆公对着三人泣曰:“寡人不听蹇叔劝谏,致使三位受辱,这是我的过错,你们有什么罪?”

随后,他恢复了三人过去的官职俸禄,更加厚待。

自此秦穆公一心想着报崤山之仇。他立即将以前所俘虏的楚将斗克释放,与楚国结好,共同对付晋国。

第三年,秦国便对晋国发动了猛烈进攻,以示报复。殽山之役中的败将孟明视,再次担任秦军主将。

严格来讲,在殽山之役中,晋军属于偷袭,胜之不武。而这一次,秦晋两军是摆开了堂堂正正之阵,堪称一次军力的总较量。

秦军来势凶猛,晋襄公亲率主力迎战,两军在彭衙一带(今陕西白水北)决战。彭衙是在秦国的地盘上,可见会战一开始,秦军就打得不大顺手,被迫在境内进行决战。

早在崤山之役的第二天,晋军营垒里曾发生过一件事。晋襄公把俘虏的秦军先锋官褒蛮子捆了起来,派“车右”(战车右边之将,为主将的副手)莱驹用戈去宰了他。褒蛮子突然拼死大喊:“手下败将,你有什么权力杀我。”这一声喊如晴天霹雳,声震屋宇。褒蛮子借势用力一挣,将捆他的绳子一下迸断,跳将起来就要夺武器。

莱驹吃了一吓,手一软,竟然把戈掉在了地上。晋襄公吓得赶车就跑。旁边恰好有一位叫狼瞫的小校,一跃而起,捡起戈一通乱砍,砍掉了褒蛮子的头,又一把抓起莱驹追上了晋襄公的战车。

晋襄公对这位勇士大为赞赏,就任命狼瞫作了自己的车右。

在这之后的一次作战中,老将军先轸不知为何,看着狼瞫不对头,就撤下了他,换了另外一人做晋襄公的车右。狼瞫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吃了先轸。

狼瞫的朋友见状,对狼瞫说:“何不死?”狼瞫说:“尚无死地。”他朋友说:“俺们一起发难,杀掉那个老杂毛先轸吧。”狼瞫却说:“死而不合于道义,非勇;为国所用,方为勇。姑且等着瞧吧!”

彭衙大决战的当天,秦晋两军摆开阵势,狼瞫率领徒众不要命地冲进秦军阵中,晋军将士见己方竟有这等勇士,都热血沸腾,跟着就冲了上去,一鼓作气将秦军击败。最后勇将狼瞫战死在了阵上。

晋军获胜后,又率宋、陈、郑联军展开战略反击,攻下了彭衙和汪(今陕西澄城)。

秦穆公丧师失地,心情沮丧。他终于强迫自己正视现实:虽然自己能够三置晋君,但晋国之强,自己的有生之年恐怕不能摇撼。秦国的扩张方向,今后主要不应向东,而应向西。

崤山之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打过黄河去”这个宏伟蓝图,就丢给子孙们去做吧。

战略主攻转向西,就是要清除西戎势力。当秦穆公开始转这个念头时,老天就给他送来了一个很有用的人。

崤山之败后,秦虽在心理上遭受重创,但国力并未削弱,尤其在西部地区声威赫赫,戎王对秦也敬畏三分,就派了一个使团,来到秦国参观学习。

使团的团长叫由余。这个由余是哪里人,史书上记载不一。很可能他的出生地为晋国,后来迁至西戎长大。由余是个智囊型的人物,对中原文化倾心向往,并通晓晋国语言,当官后辅佐戎王,使西戎在长时间内非常稳定。

西戎使团此来,秦穆公感到很得意,毕竟秦之强大,让这些野蛮人也不得不心服了!他兴致勃勃地领着由余游览雍城的华美宫殿,向他展示秦国的府库积存之盛。

他料定只要西戎使者看到这些,就足以产生心理上的巨大震撼,从此对秦国更加敬服。

不曾想,才看到一半,由余忽然说:“这些宫殿是如何造的?若是役使鬼神造的,那么是劳神,如果是役使人工造的,那么是劳民,又谈何政绩啊!”

秦穆公闻言悚然一惊,想不到西戎竟有这等见解非凡的人。他顿时收起骄奢夸富之心,态度恭谨地问:“有一事寡人想问,中国以诗书礼乐及法度为行政之本,尚且不免变乱,西戎没有中原的这些东西,平素又何以行政,那不是更要乱么?”

由余笑道:“我看这些玩意儿,正是中国变乱不止的根源。自从上古的黄帝创立礼乐法度,他本人以身作则,也仅仅达到小治。到了后世,君主们自己胡来,却借礼乐之名粉饰自己,以法度来严厉督责小民;小民受到压迫,生活苦极,当然要怨恨上位者。如此,上下失信,互相仇视争斗。天下由此而贪欲横行,篡夺不止,这不就是变乱之源么?”

批判完了秦国与其他诸侯国,由余话锋一转,又大肆赞美起西戎的政治来:“戎夷国家就不同了,俺们在上者实行醇厚之政,待民以惠;在下者报之以忠诚不二。这样,国家就像人的头脑在指挥身体一样,上下合一。圣人治国,也不过如此吧?”

秦穆公听了这番见解,大为震惊。他默然良久,想到了自己的国家与山东诸侯国的现状。

无为而治,是最好不过的,可是秦国发展到今天,退回原始状态已不可能了,那么如何治国才是图强求治的出路呢?由余的话,显然是轰毁了秦穆公心目中诗书礼乐那一套的神圣感,此后秦国凡有作为的君主,都非常注重制度创新,并不拘泥于中原国家的陈规,大约都与秦穆公的这次顿悟有关。

参观完毕,秦穆公把由余的话告诉给百里奚。百里奚也慨叹说:“真乃贤人啊!”

百里奚回头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内史廖。

秦穆公隔天又问百里奚:“我听说邻国有贤人,就是我国的忧患;现在由余是贤人,正是寡人的忧患,这如何是好?”

百里奚请秦穆公去向聪明的内史廖请教。

内史廖早想好了对策,侃侃而谈道:“戎王地处老少边穷地区,从未享受过中原的五色美味,君上不妨选些歌舞小姐和超级大厨给他送去,以此麻痹他的心志。同时再想办法把由余牵制住,不让他按期返回。这样,戎王就会因吃喝玩乐而怠于政事,对由余逾期不归也会产生猜忌。做到了这一步,不要说想得到由余这个人,您就是想取西戎这个国家,也是易如反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