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杀戮】(1/1)

自冷至回秦国那日起,每当夜幕降临,丕郑府上都会有人出没。这些人总是披着长袍,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他们大多都在傍晚前来,直到深夜才离开。且偏从后门出入。

如此往复,竟一直持续到当年的十一月。

这日夜里,屠岸夷不期而至。他平素和丕郑并无往来,此刻夜深人静,未免令人生疑。

“大人救我!”不等丕郑开口,屠岸夷倒头就拜。“下官从宫里相熟的内侍口中听说,君上恨我是里克一党,要治臣不忠之罪。臣自知劫数难逃,便去找骓颛商量。可骓颛说能救我的,唯有大人一人。下官走投无路,这才深夜来访。”

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丕郑一时也难辨真伪。“如今朝中是吕、郄两位大人做主。大人何不去求他们?”

“要杀我的,正是吕、郄二人!”

“可是老夫人微言轻……”

“能救吾者,唯重耳公子!”屠岸夷紧盯着丕郑,目光炯炯。“公子重耳为人仁孝,天下闻名。且秦国对君上不肯让出河西之地深恶痛绝。下官只消得到大人一封手书,便只身前往翟国请重耳公子。下官再纠合秦、翟之兵,与大人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夷吾一党。”

他见丕郑仍有疑虑,当下咬破手指,对天发誓。“若屠岸夷心怀不轨,必五雷轰顶!”

“好!”丕郑拍手道:“能得大人相助,真如虎添翼。实不相瞒……”

“父亲还没睡?”丕豹也不敲门,突然出现在书房里。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屠岸夷一阵哆嗦。

丕郑见是其子,介绍道:“吾儿快来见过屠岸夷大人。”

丕豹出入军营,认得屠岸夷。两人相互见礼后,丕郑问:“吾儿怎么还不歇息?”

“母亲身子不爽,孩儿特地来告知父亲。”

“大人……”屠岸夷仍想说些什么。

“大人,拙荆身子不爽,老夫不能相陪。明日此时,大人可再来府上一叙。”

屠岸夷不能再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下人陪着屠岸夷,仍从后门离开。

丕豹目送屠岸夷转出去,这才转身关起房门。

“父亲,屠岸夷是敌是友尚不明朗,您对他如此推心置腹,恐怕……”

丕郑摆摆手,不以为然。“屠岸夷是骓颛的至交,那日若非他弃暗投明,只怕为父和里克早就死在荀息的剑下。况且他歃血立誓,恐怕不会有诈。”

丕豹见父亲深信不疑,不敢再说,也退了出去。

次日深夜,屠岸夷如期而至。后门开启,屠岸夷闪身而入。

“大人!”声音如鬼魅般从后射了出来。

深夜,一片寂静,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惊得屠岸夷心惊肉跳。他猛地回头,正想发作。“丕豹?”屠岸夷脱口而出。

“大人,踏进这扇门,便犯了忤逆之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丕豹仍是一脸阴沉。

屠岸夷脸上的横肉连抽几下,似笑非笑。“夷吾昏庸无道,吕饴生、郄芮把持朝纲,吾势诛之!若有二心……”

丕豹面如寒霜,也不再理他,绕过屠岸夷,将他领到书房。

书房内,除却丕郑,祁举、共华、贾华、骓颛也在。屠岸夷坐定,稍平了平气,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回头一看,原来丕豹正站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背。屠岸夷有苦难言,只得忍气低头不语。

片刻,叔坚、累虎、特宫、山祈四人也相继进了书房。

丕郑见众人到齐,便开宗明义,陈以当今大事。“屠岸夷大人自告奋勇,欲亲赴翟国迎接重耳公子。”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屠岸夷。

“前番也是大人去的翟国。”又是丕豹在说。

屠岸夷只是干笑。

丕郑朝儿子递了个眼色,后者搬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只酒爵,一壶酒,一把尖刀。丕郑为酒爵注满酒,拿刀在指尖划开道口子,往酒里挤了几滴血。随后,他把刀递给共华,他们也学着丕郑划破手指,在酒中滴了几滴血。

轮到屠岸夷,他握着刀刚要下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丕豹的声音又如幽灵般飘来。

屠岸夷不去理他,也往酒里滴了几滴血。最后,丕郑端起酒杯,向天、地各敬了一回,这才饮了一口。从共华以下,众人也依样饮酒。最后的屠岸夷接过酒爵,将杯中所剩的酒一饮而尽。

“大人,不如今晚就备好给重耳公子的书信。屠岸夷连夜就出城。”

“大人何必心急呢?”丕豹说。

屠岸夷强忍着心中不满,道:“在下怕夜长梦多。”

“大人当日临阵倒戈,对荀息、东关五而言确实夜长梦多。”

“你说什么?!”屠岸夷忍无可忍,他一下窜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丕豹。

“吾儿不得无礼!”丕郑怒喝到。“屠岸夷大人乃为父的贵宾。”

丕豹不敢再造次,只得退到一旁。丕郑见书房内气氛异样,说:“今日天色不早,众位大人可先回去。至于迎立重耳公子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人!绛城距翟国、秦国万里之遥,往返一趟也要一个多月。这些时间足够大人做准备。”

丕郑听他说得有理,说:“大人,不是丕郑延误时间,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众位还在我府上逗留,恐遭人疑。大人不如明日再来,那时丕郑一定为大人备齐书信。”

送走众人,丕豹仍站在书房里。丕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答理他,自顾在竹简上写着给重耳的手书。

“父亲……”

“就连骓颛大人也不曾怀疑他。”丕郑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请父亲大人为孩儿写封书信,孩儿明日就带着妻儿投奔秦国。”

丕郑完全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话。但转念一想,迎立重耳无异于一场政变。成则一步登天,不成则万劫不复。与其全家人守在一起,不如留下一支血脉。既然丕豹有了觉悟,做父亲的又怎能违背呢?

丕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写给重耳的书简放到一旁,重新拿出一卷竹简,思量良久,这才提笔。书罢,丕郑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儿子跟前,把竹简郑重其事地交到丕豹手中。“无论晋国发生什么,吾儿都必须以秦国大义为先,不可意气用事,不可心向晋国,不可……”

“父亲,您会成功么?”丕豹没有去接竹简。

丕郑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吾儿切记为父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是秦国人。晋国无论是好是坏、为父无论是生是死,都同你没关系。”

丕豹深吸一口气,接下竹简,跪在丕郑面前,恭敬地磕了个头。随后,丕豹离开书房,回自己屋做准备去了。

次日清晨,丕豹将妻儿藏在一辆牛车中,用油布遮得严严实实。丕豹自己则是狩猎的打扮,他特地找了一匹高头大马,挂上惯使的兵刃,挑了把硬弓,带着二十几名随从投西门而去。

这一天,漫长又乏味。丕郑独自坐在书房里,慢慢回忆自丕豹出生来的点点滴滴。丕郑预感,这或许是父子间最后一次见面。他是否真应该相信丕豹的直觉?

屠岸夷如约而至。他终于拿到了一份有九人签名的竹简。竹简上陈明利害,要重耳务必为以晋国为重,早日回国继位。

“大人也请在上面签字吧。”丕郑递上一把刻刀。

屠岸夷迟疑片刻,赶紧接过小刀,在竹简最末处刻了自己的名字。“下官今天就走。”

丕郑掐指一算。“一个月以后的今天,便是你我起事之时。”

屠岸夷也走了,大事成了一半。连日神经紧张,现在松弛下来,便被一股倦意轻易袭了全身。丕郑心情舒畅,索性就在书房睡了。

次日清晨,童子将他唤醒,说早朝时辰到了。丕郑胡乱整了衣冠,随童子出了书房。

一阵寒风,丕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童子怕老爷冻着,回屋取了件厚实的衣服。丕郑坐上马车,单手撑着头,眼睛半开半阖。一路上,马车上下颠簸得利害,丕郑的头时不时会磕着围栏。才没几下,丕郑就觉得头疼得利害。接着,他的头就像被灌了沙子,随着马车颠簸一沉一沉地。最后,下巴几乎要撞到了胸口。丕郑猛地一抬头,眼睛用力弹出,想令自己清醒些。他调整姿势,手继续撑着头,双眼也很快地合了起来。

“老爷,到了。”童儿小声呼唤。

丕郑艰难地睁开双眼,在童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头仍是疼得利害,视线跟着模糊。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骓颛的声音像针扎似地刺进他的耳朵。

“屠岸夷昨天就走了。”在骓颛的搀扶下,丕郑勉强支撑着身子。“一月后就是我们行动之时。”

骓颛双手扶着丕郑,警觉地四下张望。没想到丕郑竟敢在宫里说这种话,看他的样子像是喝醉了,又像是病了。骓颛故意用手臂压着丕郑的肩膀,让他的头沉得更低,声音更不容易发出。

上殿后,众人依各自位置站立。骓颛特意换了个位子,留在丕郑身后。

今会,夷吾正襟危坐。吕饴生和郄芮像两尊门神似地分居左右。郄芮的腰里还悬着一把宝剑。宝剑?郄芮平时上朝从不佩剑。不祥的预感降临,骓颛又忍不住看向屏风,阴谋不都是在暗处酝酿的吗?

“丕郑大夫。”夷吾破天荒地先开口。

丕郑的头仍沉得很低,身子晃动,对夷吾的呼唤毫无反应。

朝堂上渐渐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丕郑。

“大人!”骓颛拽撤丕郑的衣袍,小声唤着他。

丕郑站在文官位列第一排第二席,在他上首的只有虢射一人。虢射起手肘顶了丕郑,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留意着丕郑。

“丕郑!”

这声音如晴空的霹雳,硬生生炸在丕郑的耳中。丕郑终于迈开步子,恍恍惚惚地来到中央,有气无力地朝夷吾行了个礼。

“丕郑好大的架子,孤连唤你三声,你这才肯出来。孤登基未久,你竟如此骄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