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秦侯召见的消息前,夷吾特地回内寝换了身华丽的衣服。
梁国公主嬴夫人和夷吾育有一子,年纪与秦穆公世子及嬴槊的长子相仿。在妻子眼中,即便做了父亲,夷吾仍是个不更事的人。他整日沉迷酒色,丝毫没有尽过丈夫或父亲的责任。身为人妻,嬴夫人不该抱怨丈夫。但她仍忍不住在姬夫人面前吐露真言。这也难怪,其父迫于秦国实力,不得不将女儿送来,许给从未谋面的晋国流浪公子。住在他人的屋檐下,又怎能没有诸多抱怨?
她看着夷吾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了华服,不禁发问:“夫君这是要去赴宴?”
夷吾冲她神秘一笑,道:“我们就要回国了。”
“回国?”嬴夫人从未听夷吾说起此事。“夫君是说要回晋国?”
“正是!刚才家姐来了,说君父晋侯大限将至,秦侯要送我回国继位。”
“真的?”嬴夫人完全没料到这好事。
“千真万确!吾这就要进宫拜见秦侯。”
“不是还有重耳公子在么?秦侯为何要选你?”
夷吾扳起脸,不悦地说:“做妻子的哪有不想丈夫继承爵位的道理?”
“妾不敢。”嬴夫人微微垂下头。“妾只是怕夫君满心欢喜,最终落了场空。”
“夫人肯助我一臂之力么?”
“妾既然嫁给夫君,夫君的荣辱就是妾的荣辱。况且夫君真做了晋侯,妾和圉儿也能跟着沾光。”
“那就好!”夷吾连连鼓掌。“你也换身衣服,随我一同面见秦侯。对,把圉儿也带着,三人一起去。”
“一起?”嬴夫人猜不透夷吾又染了什么疯癫。
“夫人只需在朝堂上如此这般,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嬴夫人拗不过夷吾,只得唤乳母把姬圉抱来。
午后,秦穆公在大郑宫的偏殿召见夷吾。几位股肱大臣分居两侧,显得格外隆重。
“姐丈在上,请受夷吾一拜。”众目睽睽下,夷吾带着夫人上殿。
秦穆公请他坐下,道:“公子要见孤,不知所为何事?”
夷吾在上首的位子坐下,说:“今日夷吾是来向姐丈请罪的!”
“请罪?”秦穆公朝堂下扫了一眼。蹇叔看着天,百里奚望着地,嬴絷闭目养神,太史赜微微晃着脑袋。这班人倒各个气定神闲。“公子何罪之有?”
“夷吾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但一定是有罪在身,才会惹恼姐丈!”
“惹恼孤?”
“姐丈,自从家姐嫁到雍城,秦、晋就是一家人。姐丈若看夷吾不惯,只管开口。不需遮遮掩掩。”
秦穆公越听越糊涂。“孤实在不明白公子说什么。”
夷吾也愣了,问:“夷吾如果没有罪,姐丈为何差家姐来说要把夷吾送回晋国。”
“公子误会了,孤让令姐带话,只为表明敝国要辅佐公子继承晋侯爵位的心意。”
“夷吾不愿继承晋侯爵位!”夷吾连连摇手。
“公子放心,秦国上下与公子相交甚笃,一定会全力以赴。”
“不,不,不。夷吾不是怕姐丈出尔反尔。夷吾……夷吾只是不想离开秦国。”
“为何?”
“秦国美女、歌舞、佳酿三绝,晋国哪里比得上!夷吾早就想好了,此生只要留在秦国!”
话音刚落,嬴夫人抱着姬圉跪在当前,哭到:“秦侯要给吾母子二人做主!”
“夫人这是……”
“秦侯!君父当年因秦侯做媒,把妾送来雍城嫁给夷吾。妾本以为这是段美满的姻缘。谁知夷吾寄人篱下,非但不思进取,整日沉迷酒色,从不顾及我们母子。如今秦侯有心提携他,他却以如此荒唐的理由搪塞。他丢尽自己脸面也罢,又把我母子二人置于何地?与其在此陪他受辱,不如由秦侯做主,让他休了妾身。妾身也好带着孩子回梁国。”
“大胆的婆娘!”夷吾连拉带拽,要把嬴夫人拖回位子。“秦侯哪里亏待过我们。这里有吃有喝,岂不好过回晋国过提心吊胆的生活?”
“公子若不回晋国,未来在秦国可也不再有吃有喝。”蹇叔终于把双眼移下来,冷冰冰地盯着夷吾。“不瞒公子,吾等当年将公子从贾华手中救出,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送公子回国继位。如果公子无意晋侯的爵位,敝国也不会继续留着公子。”
“是啊!敝国与公子的唇齿关系,是建立在公子将成为晋侯的前提下。如果连这都达不到,敝国又何必收留一名流亡的公子?”百里奚附合到。
夷吾被两位老者一人一句,说得面色惨白,险些当场昏厥。“姐……秦……秦侯,两位老大夫是……是在说笑吧!”
“晋侯之位,秦国志在必得!”秦穆公不给他任何商量余地。
“既然姐丈心意已决,夷吾听从便是。”看秦穆公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又开始讨价还价。“姐丈,夷吾回国后,就再难一睹秦女风貌。夷吾想……夷吾想以五座城池,换秦国百名舞女。不……八座……八座城池。河西之地尽归秦国!”
“秦侯替我母女做主!”丈夫说连如此不堪入耳的话,嬴夫人又哭闹起来。“秦、梁都是嬴姓后裔,秦侯岂能坐视别人欺负嬴氏子孙!”
秦穆公说:“为了秦晋百年好合,也为了嬴氏子孙不遭人欺负,孤想为圉儿定一门亲事。待圉儿成年后,孤会在敝国嬴氏宗族中选一位女子前往晋国完婚。”
“多谢秦侯!”嬴夫人跪在堂下。她特意弄醒睡在怀中的圉儿,逗孩子朝秦穆公挥手。
“君上。”蹇叔说。“可否请夷吾公子立下字据,以免将来……”
“这是自然!”夷吾赶紧接话。“不过……”他的脸突然一阵泛红,扭捏地说:“不过夷吾回国后,一旦被国人知道吾以八座城池换取一百名秦女,只怕国人恼怒。若蹇大人答应,我就写为助夷吾回国继位,以八城相谢。不知可否?”
一张小桌子,并一段竹简和刀笔摆在夷吾面前。夷吾看看竹简,又环视殿上众人,嬉皮笑脸地抓起竹简,边刻边念:“某年某月某日,晋国姬夷吾立誓。愿以晋国河西八城,请秦侯相助回国继位。”写完,他郑重其事地端着竹简来到晋献公面前,双手奉上。“姐丈,这样总可以了吧。”
秦穆公接过竹简,随手放在一旁。“公子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一年中,公子需多做准备,一旦晋国有恙,公子就要即刻启程回国。”
“夷吾谨尊姐丈旨意。”他倒退几步,朝嬴夫人招招手,三人一同退了下去。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又端着长袍跑上来。“姐丈,夷吾还有一事相求。”
“公子请说。”
“夷吾也要姐丈并众位大夫保证,绝不能让重耳先得了晋侯的位子。”
秦穆公从身上摘下一个玉佩,交到夷吾手中。“孤以此为证,决不让重耳在公子之前继承晋侯之位。”
夷吾小心翼翼地收起玉佩,心满意足地离开。
夷吾走了,秦穆公长出口气。“如此一来,总算与预想的如出一辙。”
“夷吾公子行事越是荒唐,臣的心里越是不安定。臣就怕夷吾城府极深,将来纵虎归山,会是秦国的劲敌。”太史赜说。
百里奚来到门口,远眺夷吾的背影。“老夫看来,夷吾公子实在是最合适的晋侯人选了。无论他如何诡诈、如何虚伪,他能对吾等如此,对国人亦会如此。由他治理邦国,邦国怎会强盛?”
“就是他了!只要有他在晋国,晋国就永无出头的一天。”蹇叔胸有成竹地说。
秦穆公由衷地感叹。“若将来秦国也遭人摆布,该是多么可怕!”
众人都知道秦穆公在说什么。秦侯的世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反倒庶长子嬴槊俨然成了个文武双全、独当一面的人物。一旦秦穆公遭遇不测,秦国内外,会不会也有人虎视眈眈呢?
“还是早早确定罃儿的世子身份吧。”
众人默然,也知道秦穆公之言代表了什么。作为嬴槊的舅舅,太史赜尤其难过。这孩子越努力,其注定的命运就越令人伤心。他做好准备了吗?当他听到和他的儿子同岁的弟弟成为秦侯继承者,他会怎么想?是父亲太残忍,还是他不够优秀呢?
最后的问题,也是秦穆公在思索的。他不敢深想下去,赶紧转换话题。“列公,重耳那边真地不会出什么差池吗?”
蹇叔说:“据报,吕饴生于今早出城,朝绛城的方向去了。不需要我们出面,吕饴生自然会游说里克。”绛城较雍城早一刻迎来曙光。
城门开启,人们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人们操心最多的,还是这年冬天的食物。各类腌制或干货最为紧俏,它们大多是晋国的传统风味。也会有些从临近秦国贩来的肉类干货和风味独特的酿酒。
一辆平板牛车在大道上缓缓前行,车头坐着两个人,一人挥鞭,一人扶着身后高高隆起的货物。他们在城门口并未受到什么阻拦,轻松地通过关卡,进入绛城。
入城,挥鞭的人继续驱赶着车前行。另一人找了处宽敞的地方跳下牛车,三两转便没入巷子。
这人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同任何人打招呼。他专挑些少有人走动的小巷子走,对热闹繁华的大街市充耳不闻。
足有一个时辰,他才在一座大宅子前停下。他进了街对面的小酒肆,点了一壶酒,一边吃,一边留意街上的动静。
不多时,一架马车停在宅子前。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下了马车。他刚想进宅,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公子回头,觉得这人好生眼熟。再仔细观瞧,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拖他进了宅子。
宅门合上,男子才敢开口。“兄长好大胆!捉拿兄长的榜文四处张贴,兄长就不怕差人拿住?!”来者正是吕饴生。那男子是晋国大夫丕郑的长子丕豹。吕饴生和丕豹年龄相仿,平素话最投机。吕饴生随夷吾去屈城后,丕豹仍常常前往探望。直到夷吾逃往外国,两人的联系这才中断。
吕饴生不失警觉,问:“贤弟,此处说话方便吗?”
丕豹在脑门上连拍数下。“兄长提醒的是,小弟一时高兴,竟然忘了。”
两人来到一间隐秘的偏厅,丕豹这才说:“哥哥,你怎么来了?”
故人重逢,格外激动。吕饴生平复了一番心情,把经历一一说了。丕豹越听越神奇,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照此看来,秦国是决心扶持夷吾公子了?”
“即使没有十成,也有九成的把握。”
“那重耳公子呢?”
“愚兄这次回来,就是为此事求见伯父。”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下人进屋禀报,说老爷回来了。丕豹起身,带吕饴生去丕郑的书房。
自里克府上回来后,丕郑始终闷闷不乐。里克在西北的兵权被夺,与丕郑在朝中的联盟也受到影响。除了一些坚定的盟友、门生和故吏外,众多旁观者纷纷倒向重操兵权的荀息一党。至于骊姬,仗着奚齐更是嚣张跋扈、目空一切。
“父亲,您看谁来了。”丕豹闪开身子,让出身后的吕饴生。
丕郑见到吕饴生,也是出乎意料。他慌忙起身,亲自关上书房的门,说:“世侄好没有轻重,缉拿你的榜文还没有撤下,你怎么敢回来?别以为君上不杀你家人是对你网开一面,他可是要等拿到你,一起问斩。”
吕饴生给丕郑跪下,说:“伯父救我!”
丕郑又气又急。“你若不回来,你的家人自然无恙。如今你却回来,阖府性命必定不保。不是老夫不救你,实在是连老夫都无能为力啊!”
看丕郑急红了眼,吕饴生赶紧说:“伯父不要着急。小子的家人和小子的性命虽悬在一线,但伯父只消救夷吾公子,就等于救了小子。”
“夷吾?”
“伯父,近来朝中可有什么变化?”
“荀息得了兵权,他和骊姬的联盟更加稳固。”丕郑说。
“君上怎么样了?”
“晋阳会盟无疾而终,不期又遇上刺客,回来后,精神始终不振。他还扬言要兵伐齐国,若不是众人苦苦相劝,恐怕这时大军早就出发了。”
“果然如此……”吕饴生凑近身子,神秘地说:“小侄在秦国听人说,君上大限将至,不出一年,就要殡天……”
丕郑一把捂住吕饴生的嘴,惊恐地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吕饴生推开丕郑的手。“这话是百里奚说得。百里奚善于相面,经他看过,十拿九稳。”
“孩儿也曾听说百里奚相人最是老道。”丕豹附合到。他还想再说,被丕郑一瞪眼,只能闭嘴。
“伯父虽然不信,秦国上下可是深信不疑。就在小侄离开雍城时,秦侯召见了夷吾公子,似是要商议回国继位的事。”
丕郑父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秦侯真打算送夷吾回国?”
“千真万确!这段时日,秦侯对公子照顾有嘉,还时常表示待时机成熟,要亲自送公子回国继位。”
“这恐怕只是口头之约吧?”丕郑喃喃自语。“论长幼,夷吾之上还有重耳公子。”
“伯父担心的,恐怕也是秦侯担心的。如今晋国局势混乱,人人都有继位的可能。从秦侯的角度看,如果晋国国内不做抉择,外人再怎么努力也是一厢情愿。所以,只要晋国上下一至拥立夷吾公子,秦侯的承诺才能兑现。”
“夷吾公子真正的敌人只有重耳公子!”丕豹说。“重耳公子素有贤名,在朝中广有人脉。再者老大夫狐突根基颇深,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自从申生死后,里克也倾向重耳。里克同家父是世交,若他开口,恐怕……”
“恐怕老夫是不能拒绝的。”丕郑说得也是实话。
“重耳公子虽有贤名,可一旦他登基为晋侯,对伯父和里克大夫也未必是好事吧!”
“此话怎讲?”
“重耳公子长年居于番邦,依靠的都是身边近臣。他再有贤名,对朝中的大臣也是会存有戒心。况且重耳志在天下,登基后势必大展拳脚,岂肯让里克独揽朝纲?小侄估摸,除重耳一党外,他至少会留下荀息钳制里克;若一不顺心,真痛下杀手也未尝不可能。反观夷吾公子,逍遥快活惯了,要争夺晋侯之位,只是为了保命,别的他什么也不管。夷吾公子特地要小侄带话,一旦由他继位,朝政就听凭伯父和里克两位大人做主。”
“夷吾公子真是这么说得?”
“非但如此,夷吾公子还要将瓜衍、汾阳赐于两位,以作酬谢。”
丕郑面露悦色。“贤侄可回去转告夷吾公子,只要晋国变天,老夫一定推举公子为君。里克那里,自有老夫游说。”
里克和丕郑的攻守同盟,是全晋国人都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仍有一条规矩连丕郑都不能打破:里克每日只在未时到申时之间见客。然而自从西北战场回来后,里克却一反常态,一日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客人到,他全都接见。他还放出话,自己不日就要告老还乡。
里克本以为示威会奏效,可是晋侯在晋阳遭遇连番打击,如今正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根本不曾理会里克的反常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