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步琛陷入深度昏迷。
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他已经分不清楚。
他们这一脉的先祖曾经留下手书,告诉他们这一枝得到东华天下的因由,虽然他们祖上是庶房,可得到这个位置并没有用不入流的手段,那是嫡枝最后的帝君甘心情愿交付的。
在梦里,秦步琛又经历了一轮与兄弟争位的斗争,曾经的他,也被磨砺多年,心存怨愤。
他突然就理解了太子的怨愤,做了几十年太子还不能把握大部分朝政,这心里的难受和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懂的。
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对太子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秦步琛想起他大婚时,皇后初嫁的模样。
他一直觉得,只要无伤大雅,女子使些手段可以被原谅,毕竟内廷无事,除了争宠就是固宠,让他们动动脑子也算乐事。
所以,他没有责罚皇后出手伤害东宫,所以,助长了皇后的骄戾,让她有胆子偏心恭王帮扶恭王,甚至协助恭王弑父夺位。
秦步琛很累,这么多的梦一直缠绕着他,他醒不过来又停不下来,恨不得就此死去。
他发现,最近的梦变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荒漠,他被一群持刀的贼人追赶,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渴得不得了,终于看见一婆子摆了一个小茶摊,卖茶。
温温凉凉的茶汤冒着诱人的香气,可秦步琛很警惕,并未立即喝下,只是坐下歇脚,望着茶汤发呆。
他想起打小就听过的故事,人死后,黄泉路上就会被追赶,让人忍不住喝下一碗汤,听说那叫忘魂汤,了却前世今生的所有恩怨,走上新的去路。
可他心又牵挂,想着应该告诉太子,他有谋逆之心,自己不怪他了,是自己的错,妄想将东华握在手里千年万年,舍不得放权,可谁又能千岁万岁?
就因为有这样的贪念,才会让秦聿煦趁虚而入,针对他的贪念专门寻来玄清道长,让他以为长生可期。
他的身子早就有些不对劲,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茶汤香气诱人,他咂巴着干得冒烟的嘴,真的很想喝。
一起了这个念头,手就忍不住想端碗,一端起碗来,就想往嘴里痛快地灌。
转念,想起太子,不知道太子是否安好,若是能在秦聿煦手里活下来,他还想叮嘱他为君之道,秦聿煦就是个小人,这东华在他手里迟早得完。
唉,父子情分,被这权欲给毁了!
嘴唇不受控制地沾上瓷碗的边缘,他又想起,以前还能听见皇后在他耳边念叨,好些日子没听见她的声音了,难道把自己忘记了?
他知道皇后后悔了,可是,是不是太迟了些?
迟了迟了,他也醒不过来了,喝吧,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发觉,他心里所想,居然是那茶摊的老婆子念叨出来的,呵呵,这是在催命吗?
他两眼一闭,刚想不管不顾地灌下去,却发现身子一轻,一股力量将他带飞,茶摊老婆子并未看他,依然站在那里没动,他渐渐远离。
他又可以继续做梦了,虽然睁不开眼,却能很清晰地听身边发出的所有声音,还知道努力吞咽灌下来的粥水,他还有好些事需要做,就算醒不过来,也要活着。
息妍又去了太后寝宫,独自嘀咕:“以前啊,秦氏江山是嫡枝的天下,那时候的东华国庶出就是奴隶,对吧?我没太后年纪大,这些也是听说的。”
“后来掌管秦氏江山的嫡枝,太子、嫡次子先后没了,渐渐地嫡枝庶出的也没了,那时候的皇帝想着若过继了庶弟的儿子,将来依然是庶弟一脉的天下,所以干脆颁旨百年后传位与庶弟。”
“可也奇了,颁旨没两年,帝后相继没了,从此之后,这东华的天下一直在庶弟一脉的儿孙手里。”
“可我听说,当年庶弟继位后,太子的侍妾带着五岁的遗腹子找上门,说这是太子的血脉,这秦氏天下就该是太孙的。嫡枝庶出,总比真正的庶出来得正统。”
“可皇帝不认,说既然已经五岁,那当年发现有孕,为什么不说出来?侍妾那时候怎么敢说,也不过是后来有人支持,才敢出来说话。”
太后默默地听着,她发现其实息妍对她没什么恶意。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同安帝被左右,竟是那一枝不甘心,做出的妖?
息妍看太后眼中有深思,笑了,“对,这些事都是那时候嫡枝血脉后裔搞出来的。他们耗费多年,又在其他人的帮衬下,才勉强培植了傀儡出手,再从傀儡手里夺回属于他们的荣光。”
太后嘲讽地一笑,一朝天子一朝臣,错过多年,血脉是否正统都不能印证,谁还管嫡出庶出!
话说同安帝终于想起利用太子退兵,没想到,这才多少日子,东宫居然如此坚固,要抓太子出来,还得如攻城一般?
他从不知道,工部竟然有这样的能耐?
“谁下的令?”
侍卫拱手:“工部侍郎江云接。”
江云接?与永定侯府有些关系,但是与庶七房好像关系并不亲近。
同安帝排除了江云接故意为之,只想着可能是立功心切,才会加固东宫防止太子被救走。
“既然是工部遣人做的,就让他们来拆除。”
呃?拆除?没那么简单吧?
侍卫可是知道的,这东宫加固的城墙,比皇城的城墙还坚实。
同安帝决定御驾亲征,带着亲近大臣严阁老等人,一起赶往西城门,那是秦恪所在的位置。
刚到城门下,就听见城门上激越的陈词,有人在向围城的将士说明,他才是这秦氏最名正言顺的主人,若同安帝先前在慈宁宫,就会发现这话与息妍对太后说的一致。
“既然先祖乃真正的嫡枝,我是嫡枝血脉,这秦氏天下为什么就要交给庶出子弟掌控?看看,正因为庶出能力有限,才会让百姓被战火侵袭,才会让众将士与家人分离。”
城下有些将士好奇:“这都百多年前的事了吧?”
“嗯,算起来快两百年了。”
“就是,你怎么证明你先祖是嫡枝?”
“就算嫡枝,依你所说,那也是嫡房庶出,与庶房有说明区别?”
“对啊!”
“庶出人家这些年也好好的,没见其他邻国前来灭国。”
“既然是秦氏一脉,为什么又挂在钟将军名下,还说是钟家嫡长子?奇怪!”
……
同安帝这才知道,在城墙上侃侃而谈的,就是忠心耿耿的钟将军嫡长子,他怎么又变成了秦氏血脉呢?
秦聿煦的理直气壮,在此刻突然变得心虚起来,他好像做出了对不起秦氏先祖的事,他……是不是被谁利用了?
他努力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最初他是怎么想起要夺取这帝位的。
他只记得,那个到他身边伺候的奶娘怂恿着他下了毒,获罪的是太子哥哥;他还被灌输着,这个哥哥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的生母早就被皇后害死。
那个千娇百媚的奶娘,并不是一开始就千娇百媚,最开初只是很亲切很有福气的模样,后来,后来怎么就长变了?
想到自己也许被姑太后给骗了利用了,同安帝仍然没法生气,他的心里牵挂着那个大了他十几岁的女人,她有毒,可是他戒不掉。
他皇位不稳,若是有嫡子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没上城墙,转身悄悄离开,正如他悄悄地来。
他带着情绪回宫,想去寻息妍问个清楚,是谁在指使她,可他不相信息妍会是养在钟家的那个人能指使的。
一到慈安宫,话未出口,就被息妍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把怒火尽数灭掉。
叶循喆他们救出大喜公公后,准备送他们出城,可大喜公公不愿意,混进宫,守在皇帝左近。
那是他此后了多年的主子,他不能为了自己活下去而齐主。
宫里人心大乱,大喜公公平日很得人心,在安全的情况下,还能在夜间偷偷进去陪伴皇帝,让他很满足。
叶循喆送了消息出去,顺便将东宫的事告知,秦恪也正好接到江云接送来的消息,算是受了他的好意。
这晚,靳敏儿腹痛,惊起了在慈安宫混日子的皇帝,匆匆赶去了坤宁宫。
这晚,秦恪的三十万大军遭遇了不知名的军队的冲击,那些人骁勇善战,不过一个时辰,即退去,令秦恪他们损失了几万人。
“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出击,一是有内应,二是应该从想不到的地方过来的。”
查看那些死者,竟是外族人,吉翁分析,可能是从罗艾莱山过来的。
“那山只能走人不能走马,马匹应是有人提供的。”
秦恪他们战马不多,若不是十几年前王氏在辽东经营了马场,送了两万战马,秦恪他们的骑兵更少。
也是时间太匆促了些。
辽东带兵的,是司马翎,他主动要求出兵追击,可秦恪不同意。
“只能放弃他们,暂时不必追击,把京城事办好为先。”
“进城?”
息妍在同安帝离开后,便收拾好去了太后寝殿,将药给了她:“明日不会有人给你服药,这是能解除你药性的药丸。”
太后看着她,眼中有疑惑,难道息妍要走?
“对,我要离开了,因为主子放弃继续帮助那什么秦氏嫡枝后人。主人帮他,是因为欠其先祖恩情,但是不用帮一辈子,永生永世。我们没仇,所以送你解药,不过,你那夫君……我可没解药,他是吃出来的丹毒,没办法的。”
息妍换上了太监装束,又有腰牌,很快就出了宫,消失了。
那晚,京城消失了好些人。
靳敏儿又流产了。
她很清楚,这次不是因为身子原因,她被人下了药。
呵呵,下药的人,收买了她身边的侍女,也是能耐。
她没哭,心中没有任何情绪。
“你若难过……”
“不难过,那是我与孩子无缘。你……到此为止吧,你手里这些人不足以对付秦恪,而且,他们也没有信心与秦恪一战。趁还有机会,你主动放弃吧。”
同安帝阴沉着脸,他不甘心。
“我并不比太子差。”
他的皇后不愿意称呼他陛下,他无所谓,可这个位置他不想轻易放弃。
“你歇着,不必多想。”
他转身去太上皇寝宫,他想利用太上皇弄出些有用的东西,若是有诏书更好,若没有,找到玉玺也好。
昭阳殿找了很多次都没发现,会不会就在寝宫?
他大步走进去,看太上皇无声无息地躺着,突然悲从中来,扑倒在榻边哭了起来。
“我从不认为自己比太子差,差的只是岁数,父皇,父皇,我没想害你,我不知道丹丸有丹毒,服用时间长了会伤害身体。我只是想讨您欢心,让您主动将帝位传给我而已。您当年也不是嫡长,不也做了皇帝吗?呜呜,秦恪那死小子,居然围城,居然号称五十万,呸,拉马匹来凑人数吗?”
“我现在才明白,东宫加固哪里是为了防他们逃跑,明明是保护他们,我让人拆,他们说太坚固没几个月拆不掉,呜呜,我就这么不得人心?时间太匆忙,若是给我更多的时间准备,一定让秦恪没有还手之力。”
他还没来得及将兵权握在手里,所以才会被威胁。
“十三呐,你还没醒悟吗?”
太后的声音传来,秦聿煦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转头:“你能下床了?”
“息妍给了我解药,她走了。”
“她走了?什么意思?她怎么可能走?我给了她无上的荣光,我给了她所有的疼宠,她怎么可能走?你杀了她?”
太后摇头叹息:“我都得靠她给的解药才能走动,我怎么杀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之所以害我,害你太子哥哥,原来是因为你以为不是我亲生的。”
秦聿煦冷笑:“本来就不是。”
“秦聿煦,我发誓,你的确是我怀胎十月苦苦挣扎生下的亲生儿,是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我所说有假,则仙去的父不安母不宁,我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冷冷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秦聿煦倒退两步:“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在拖延时间?我去找息妍。”
秦聿煦觉得有什么瞬间崩塌,他脸色苍白踉踉跄跄,一出了寝宫就泣不成声,一边跑一边哭,所有内侍被勒令站住不许动,只留下他独自奔跑龙袍飞扬的凄惶背影。
太后软倒在秦步琛榻边:“我错了,是我没教好孩子,愧对你,愧对孩子,愧对秦氏祖先。我从未想过,幼子会变成这般,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