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陛下的銮驾已到了望晖亭,三刻之后便到仙居殿,请娘娘准备接驾。”

小黄门匆匆跑进殿里禀告,她愕然起身,慌慌张张地命宫娥为她梳妆打扮。

华衣美服那么多,却没有一件合心意,银红太张扬,绛紫太沉闷,鹅黄太轻佻,湖水绿虽好,可是不衬她的肤。好容易择了件合心意的衣裳换上,却又不晓得该梳什么样的发髻,该佩什么样的首饰。磨磨蹭蹭好半天,终于梳妆好,却还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问:“本宫这样妥当么?衣裳衬不衬人?脂粉会不会太多?这支步摇是否太普通了?”。

宫娥笑吟吟道:“娘娘本就生的貌美,这样一打扮,真是如天仙一般。”

她看着镜中之人,浅樱色春衫柔美温润,与披帛上的云纹十分相配,紫晶镶宝璎珞在发间熠熠生辉,更衬得她眉若点翠,唇若含丹。这才略放下心来,率着一群宫人跪在殿前迎驾,指尖触到一点微凉,心中欢喜无限。

她出身名门,自小接受的便是正统的贵女教育,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一言一行莫不谨慎。光阴流逝,她渐渐长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长成了皎月般瞩目的女子。

母亲总说:“我的女儿这样出色,我和你父亲必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须得是相貌堂堂,文武双全,家世显赫的男子,这样方才配得上你。”她只是羞涩一笑,手中针线游走,帕上的四合如意云纹攒成花团锦簇的式样,正如她想象中自己本该美满无忧的一生。

如果不是那一日,她想,她的一生必定会和其他官宦女子一般,幼时养在闺阁,及笄后与门当户对的男子成婚,从此相夫教子,过着与其他女子一般的安稳日子。

如果不是那一日......

那一日天气晴好,屋里的窗中透出午后的春光明媚,她一时兴起,命贴身婢女抱了瑶琴,想要到水阁弹奏一曲。她的院子与水阁临近,沿着石子路蜿蜒而下,远远便瞧见水阁里坐着两个人,待走进方发觉竟是父亲和一名年轻男子,父亲对她微微一笑:

“还不快给宁王殿下请安。”

宁王?想来便是那位据说久经沙场,战无不胜的殿下了。她一边行礼,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位殿下,肤色并不像世家子弟般白皙,眉目间磊落分明,十分俊朗,见她行礼,唇边抿出一丝淡然笑意:

“小姐多礼。”

她只觉得脸颊微热,向父亲告退后便出了水阁,走到拐角处时,不知为何,竟不自觉地折回躲在数盆芍药后面向水阁望去。不知他说了些什么,父亲竟站起来向他行了一个大礼,他亦起身扶起父亲,隔着姹紫嫣红的重重花影,只瞧见他长身玉立的身影,仿佛临风的一棵劲松。

从此她波澜不惊的生活仿佛起了涟漪一般,总会装作不经意的向父亲旁敲侧击打听他何时来府,当他造访时,便会满怀憧憬地穿上最好看的衣裙,戴上最精致的首饰,佯装闲逛般地在水阁或是父亲的院子外头徘徊,偶然见到他几次,他不过淡淡一瞥,她却已是不胜娇羞;间或听人议起他种种战功,她默默听着,又是为他后怕,又是为他骄傲;闲时在书房绘制丹青,笔尖总会不知不觉的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裴钊,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这名字真是好听,就像他这个人一般,总带着锋利肃杀的气息,可又是那般的冷峻沉稳。如果父亲要为她挑选一位如意郎君,她希望那个人,是他。

得知他登基为帝的那一刻,她只想叩谢上天,感谢上天如此厚待她。她是重臣之女,德言容功莫不出众,有十足的把握可入宫为妃。

可母亲却并不希望她进宫,伴君如伴虎,帝王的恩宠太过沉重,而后宫的日子又是如履薄冰。就连父亲,亦在私下劝她:“你要晓得,新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端的是心机深沉,以新皇的能耐,整个天下皆在他一人掌握之中,在这样的人身边生活,不用想便知其中的艰难。他断然不会因你是我的女儿而青睐于你的……”

父亲说了种种,她并非没有听进去,可是,可是那个人,那个人是裴钊啊。

君心难测,后宫险恶,她不是不懂,亦不是不怕,可若是尝过这些便能长伴他身边,她甘之如饴,她之前的十七载年华都在循规蹈矩,可如今她的心却不能再循规蹈矩了,她不奢求唯一的帝王宠爱,只想在他的眼眸里沉沦。

殿选那日她没有见到裴钊,失望之余倒是对那位年轻的太后有了几分好奇。她从前就知晓苏相幼女年仅十二便入宫为后,至今不过五载,这位太后的年纪其实比她还要小上数月,也不知她在这寂寂深宫中是如何度过五年的。

她偷偷打量主位上盛装华服的少女,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貌,但肤色白皙,尤其是一双眼眸中总带着些灵动之气,初见她们时便毫不掩好奇地把她们几个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个遍,甚至连嘴角的笑都带着调皮的稚气。她心中有些不安,今日殿选由太后掌管,瞧太后的模样,想来会喜欢活泼的女子,太后与她身旁孙妙仪的微笑对视她都看在眼里,忐忑之余不断告诫自己,要做得好些,做得更好些。她本就善绘山水,如今用足了心,更是不同凡响,题完最后一个字,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笔墨间挥洒的并不是山清水秀,而是她最想抓住的宿命。

殿选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她表现得滴水不漏,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出色的女子。册封那夜她娇羞而期待地坐在床沿,身上嫣红的软烟罗像是华美的水纹,激得她心中涟漪阵阵,裴钊是否会来她宫中?等裴钊进来,她是起身请安,还是静静等待?若是他一如往日般冷峻从容,她是否要细语温存?若是他温柔缱绻,她是否要娇羞欲拒?

她在心中思索了一夜,帐边一对手臂粗的红烛也烧了一夜,他却始终没有来。

她叫宫人去打听,原来册封之夜裴钊哪里都没有去,既没有来她的仙居殿,也没有去孙妙仪的棠梨宫,而是在朝阳殿批了一夜的折子,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可此后裴钊再未踏入后宫一步,她不断安慰自己,他登基不久,政务堆积如山,自然没有旁的心思,他不是也没去孙妙仪宫中么?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的思念与情愫如毒草般蚀心噬骨,唯有那个人才是她的救赎,她想要见到他,想要依靠他,想要得到他的怜爱,想要与他共度一生......

她打听到那日太后在双镜桥画像,故而早早地等在玲珑亭。其实那日并不是母亲的生辰,而是她使了一些小手段。

太后天性单纯,不疑有他,不仅把她带到长乐宫用膳,还说要带她去求裴钊让母亲进宫探望,她自然是拒绝了,心中笃定太后必定会告诉裴钊,她晓得太后心善,从进宫时就晓得,太后和孙妙仪性子相投,却从未冷落过她,明明不甚喜欢她的寿礼,可怕她失落,却也装作爱不释手的样子。她有些愧疚,可当她跪在宫门口,看见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由远及近时,心中再无旁贷。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她瞧见裴钊皂色的靴尖和玄色的袍角,耳边听到他淡淡道:“起来罢。”百种情愫涌上心间,一时间竟弦然欲泣,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神色默默跟着裴钊进了殿。

宫人们都已退下,整个大殿空荡荡的,她亲手奉了一盏茶到裴钊手边,他的目光顺着茶盏落到她浅樱色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眉目间透出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温和。

她的心突地一跳,难道他,喜欢她穿这件衣裳么?她心中暗喜,忽听到他问:“今日是你母亲生辰?”

她垂下眼睛,声音带着些哽咽:“臣妾今日失仪,只是…只是臣妾实在想念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他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裴钊的脸色却柔和了不少:“无妨,若是想念母亲,待上元灯节命妇入宫,自然得见。”

她之前见过的裴钊,皆是神色冷峻的样子,如今他突地这般温存,着实教她又是欢喜又是羞怯,便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他。他的目光虽落在她的身上,可却像是望着远处的一方。她犹豫了半晌,红着脸道:“天色已晚,臣妾…臣妾伺候陛下…”

“不必。”

她愕然看向他,他脸上仍是一派冷峻,仿佛方才的温存只是一场大梦,她眼睁睁瞧着裴钊起身,不带丝毫留恋地走出她的仙居殿。案上的茶盏还冒着氤氲热气,可她的心却凉到了极点,连带着指尖都是凉的,她捧起那盏方才他用过的茶,怔怔地落下泪来。

第二日请安时她去得晚了,太后却毫不在意,仍然笑眯眯地给她赐了座,她望着眼前欢声笑语的女子,正是刚过了十七的舞象之年,拥有着至尊的富贵荣华,却早早在这寂寂深宫中断送了一生,心中便有些释然。

人心总是如此,自己不快活时,便巴不得所有人都不快活,若是见着比自己可怜千万倍的人,心中那抹悲恸便会消弭许多。太后都能如此快活,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况且,太后方才说要带她们同去昆仑苑,那么,她还是有机会的罢?

行围数月,与宫中的日子很是不同。她不善骑马,每日不过着骑装做做样子,随着众人簇拥在裴钊身边,看他纵马驰骋已是心满意足。到了深夜,她坐在自己的帐中,看着外头的明艳火光,猜测着裴钊的内心是否当真坚不可摧?她想,像裴钊这样的男子绝不可能在一个人面前方寸大乱,温柔缱绻,他绝不可能爱慕一个人,既然如此,那就让她来爱慕他,让她陪伴着他。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自己当日的种种心思,只觉得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可怜。1

那日午后她正在殿内小憩,迷迷糊糊听到外面喧嚣一片,有宫娥在外面急急禀告:“陛下手臂被烈马踢伤,请娘娘快些出来!”她吓得脸色煞白,连梳妆都顾不上,急忙赶去裴钊的行宫。

到时里面早已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裴钊坐在主位上,身边是紧抿嘴唇神色焦急的太后。她默默站到孙妙仪身旁,瞧着裴钊的脸色虽苍白但却还算镇定,此刻正安抚太后道:“没有事,不过被踢着了左边手臂,小伤而已。”

太后亲手替他卷起衣袖,手臂上一片淤青,已然高高肿起。她心中又急又怕,幸好御医细细瞧过,说是骨头没有被伤着,只是扭了筋骨,需静养数日。裴钊仅有两名妃嫔,自是由她二人轮流侍疾,她痛心之余亦生出些欢喜,不经意间目光瞥见一旁太后同样苍白的脸色,却并未在意,只是想太后神色如此黯然,大约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御医开了方子,她瞧着御医试好了药,便亲自捧了走回行宫,小心翼翼地为裴钊上好药。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待在裴钊身边,心里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忐忑。裴钊安静地坐在榻上,待她上完了药后沉声开口:“你去歇息罢。”

她忙道:“臣妾不累,陛下受伤了,臣妾今晚在这里伺候陛下。”怕他不准,又加了句:“也好让太后放心。”

裴钊闻言沉默半晌,微微闭上双眼,算是默认了。她瞧他疲倦至极,忙扶他躺下,自己默默地跪坐在了榻前。

昆仑苑向来凉爽,虽说到了夜里有些寒意,但行宫内铺了绵软的厚毯,烛火噼啪,发出些暖融融的光来。她终忍不住抬头向榻上望去,裴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她大着胆子屏息凑近些,连他平稳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晰。此刻他还未醒,想必是睡熟了,平日的冷峻之气收敛了许多,只是那眉头微蹙,她忍不住靠得更近些,想要抚平他的眉头。

“阿瑗。”

他突地低喃一句,惊的她心猛地一跳,撤回身来,却望见发声之人又沉沉睡去。

那一声低喃是如此的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低喃所诉的两个字好似和风暖阳下的一个惊雷,携着狂风暴雨呼啸而来,教她身心俱惊。

阿瑗...阿瑗...谁是阿瑗?

几乎是本能一般,她瞬时想到的,便是那个住在长乐宫,笑意融融的年轻女子。

普天之下,还有哪个阿瑗能叫他如此念念不忘?前尘往事接踵而来,一桩桩一件件如此惊心动魄,她骤然想起太后生辰那夜待夜宴罢时,她在长乐宫前的亭子里看见了一身常服的裴钊,他似乎是在等人,可让她永远忘不掉的,是他当时脸上的万般柔情,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

阿瑗......她死死咬住嘴唇,竟然是她,竟然是她!那夜裴钊透过她的影子凝视的那个人,他一味纵容疼惜的那个人,他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亦要捧在心尖的人,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她想起之前对孙妙仪莫名的嫉恨,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原来她们都一样,在他心中从无半点分量。这宫里的人都是这么的可怜,孙妙仪是那样可怜,对这一切浑浑噩噩,不晓得自己视若依靠的男子其实从未在乎过她;太后是那样可怜,得到的比所有人都多,失去的也比所有人都多;裴钊是那样可怜,贵为九五之尊,最想要的却与他隔着万水千山,绝无可能。

他们都是可怜人。她悲哀却又不无嘲讽地想,可是都比不上她,那些在心底珍藏的绵软情意,还未来得及交给那个人,就已经掉入尘埃,她以后还有什么呢,她已是一无所有了。

回宫前的一天她偶然路过裴钊的行宫,恰好瞧见他和太后,两人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太后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些甚么,而裴钊在一旁含笑看着她。

他们是在说些甚么?她很想上前去听一听,很想讲自己的心思都说给裴钊,可她知道,裴钊永远不会在她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

回宫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她的仙居殿并无丝毫改变,依旧是宝顶华盖,奢华瑰丽,她与太后相处亦如从前一般融洽,就像是一株花,外面看着红香浓艳,其实早就腐败不堪。

大雪那日太后起了兴致,叫她们去长乐宫吃暖锅,裴钊果然也在,席间她看着他为太后挟菜添水,心中突地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于是几乎是脱口而出:“陛下与太后母子情深,实乃我大曌人伦之典范。”看到裴钊的脸色冷冽下来,她心中升腾起莫名的快意,再如何爱慕又有何用?终究是违背天理人伦,只是也只能一段无望的孽想。

夜里又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她披衣走到窗前,只瞧见远处一点明红的光,那是裴钊的寝殿,依例帝王寝殿灯火不灭,从前她等不到裴钊时便会去看一看那抹灯火,现在想来当初是何其的可怜又可悲。外头可真是冷啊,光是倚在窗边瞧一瞧就觉得寒气锥心刺骨,也不晓得那个人此时是否和她一般满腹心事,辗转难眠?他心中爱慕的人想必正在安睡罢。她不禁抬头向天边看去,夜凉如水,树梢一弯孤月洒下满地清霜。孤月,她自嘲地笑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突然觉得满足。

其实她与他一样,一样的可怜,一样的可悲,心中装着永远都得不到的人,于是便只能细心而无望地呵护着无果的情意。多好,他们都是一样的孤独,一样的无望,而这也算是一种长相厮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