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襁褓里啼哭的婴儿。
黑市巷道里,紧紧抱着药箱护在他身前的小小身影;无数个油灯下,陪他辨认医书字迹的少年。
火光跳跃间,他仿佛又看见老乞丐临终前祈求的眼神,听见自己在坟前许下的承诺。
杨怀喜指间的烟袋突然晃了晃,火星簌簌落在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愕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我?"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炸开,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在发颤。
"你这孩子......"
话没说完就被豆子亮晶晶的眼神打断了,少年攥着他的袖口。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份不容置疑的依赖像根针,轻轻扎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行,"
杨怀喜深吸一口气,烟锅里的余烬忽明忽暗。
"那哥就给你取个名字。"
他摩挲着下巴上新生的胡茬,目光扫过屋角堆放的草药捆——柴胡、当归、防风,每味药都有个带着盼头的名字。
"你对名字有啥讲究没?"
他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是想要个响亮点的,还是带点说道的?"
豆子蹲下身拨弄着火堆,飞溅的火星在他睫毛上转瞬即逝。
他盯着跳跃的火苗想了半晌,突然抬头,眼神亮得惊人:
"我要跟哥姓杨!"
这话来得又急又冲,惊得王建国往嘴里送的酒碗都停在半空。
少年却不管这些,又往前凑了凑,棉袄袖子扫过杨怀喜的膝盖:
"还得让人一听,就知道咱俩是亲兄弟!"
杨怀喜的心猛地一缩。
记忆里那个在破庙冻得发紫的婴儿,不知何时已长成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少年,此刻正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豆子的头,却在半空顿住——这孩子,终究是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跟哥姓杨......"
杨怀喜喃喃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烟袋锅里的火星彻底熄灭了,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旧斗笠上,那是当年在黑市讨生活时买的,斗笠边缘还留着豆子补过的针脚。
"得让人知道是哥俩......"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暖意。
"有了!"
火光照亮他突然发亮的眼睛,仿佛点燃了整个冬夜:
"我叫杨怀喜,"
他一字一顿地说,手掌重重按在豆子肩上。
"你就叫杨怀庆!"
"怀庆?"
豆子小声重复着,舌尖抵着上颚品味这个陌生的名字。
"哥,这是啥讲究?"
"喜庆喜庆啊!"
杨怀喜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房梁上的干辣椒串哗哗作响。
"怀是怀念的怀,喜和庆都是好日子的意思。"
他指向窗外漆黑的夜,仿佛能穿透风雪望见北大荒的日出。
"往后咱们在这建业村扎根,就盼着日子能像这名字一样,喜事一个接一个,顺顺当当过一辈子!"
灶膛里的木柴爆出一簇火星,像撒落的碎金般跌在杨怀庆(豆子)的手背上。
他却浑然未觉,只顾着抓住杨怀喜的胳膊使劲摇晃,破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补丁扫过灶台,震得悬在梁上的草药串哗啦作响。
"杨怀庆!"
少年的声音里透着雀跃,尾音在堂屋里打着旋儿。
"这名字就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花生,听着就实在!哥,我就要这个名儿!"
杨怀喜被他晃得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他乱蓬蓬的头发,指腹触到少年耳后那道浅疤。
那是早年在黑市被混混推倒时磕的,如今成了岁月烙下的印记。
"喜欢就好。"
他望着杨怀庆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破庙见到这孩子时。
他裹在破棉被里,哭声细弱却带着股韧劲,像初春拱破冻土的豆苗。
"好名字!真是个顶顶好的名字!"
王建国把手里的旱烟袋往炕沿上一磕,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他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粗粝的掌心在陶碗沿上磨出沙沙声响。
"你看这'怀'字,是把兄弟情分揣在怀里;'庆'字带个'广',就是要让日子过得宽宽敞敞!"
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毡帽上的红绒球扫过房梁上的蛛网。
"我这就去公社,赶在宋主任吃午饭前把名儿报上!"
"现在?太着急了吧,吃完饭再去吧。"
杨怀庆望着窗外,睫毛上落了片冰晶,在火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叫啥?这叫好事不宜迟!"
王建国一边往棉袄里塞着腰绳,一边用脚尖勾过炕下的棉鞋。
"等我回来,保准让公社的红本本上,'杨怀庆'三个字写得比年画里的娃娃还精神!"
他拉开房门时,一股风雪卷着寒气冲进来,却盖不住他洪亮的嗓音。
"怀喜兄弟,怀庆兄弟,等着我把好消息捎回来!"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杨怀喜从墙角的木箱里翻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半块龟裂的墨锭和一支竹杆毛笔。
"来,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往豁口的砚台里倒了些雪水,墨锭在砚台中缓缓旋转,渐渐晕开深褐色的汁液。
杨怀庆趴在炕沿上,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看着杨怀喜握笔的手。
那双手曾在雪夜里为他焐热冻僵的脚趾,曾在采药时替他挡住突然滚落的山石,此刻正稳稳地在糙纸上写下"杨怀庆"三个大字。
"看,'杨'是咱们的姓,像棵挺拔的杨树。"
杨怀喜的笔尖顿在"怀"字的竖心旁。
"这两点是心,要把情意揣在心里。"
他抬笔勾勒"庆"字的捺画时,手腕微微用力。
"这一捺要写得长,就像咱们往后的路,得走得敞亮。"
少年突然抢过毛笔,指尖因激动而发颤,第一笔下去墨色在纸上晕开个小圈,却歪歪扭扭地透出股倔强。
"哥,"
他忽然抬头,睫毛上的冰晶化成水珠滴在纸上。
"等卫生所盖好了,我要在门楣上刻字,把'杨怀喜'和'杨怀庆'刻得比屋檐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