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都的街道。

灯光、树影、人流映在玻璃上,匆匆掠过。

轿车有些旧了,座椅重新套过布料,但是垫子已经不再松软,再加上年久松弛的减震,坐着没有常威的庞蒂亚克舒服。

这车是从调查厅里临时划拨过来的一辆福特,此时杜野在前面,不说话,专注地开着车。

他本来就长的帅气,结婚后愈发人模狗样,和副驾驶坐着的常妲站在一起真有点郎才女貌的感觉。

常威带着常小蛮坐在后排座椅上,小丫头兴奋的看着外面的街道,光影不时从她脸上滑过,留下橘色的光。

做为常威的姐姐和外甥女,调查厅当然不会傻的连她们都不请。

“这位郝厅长平时也这么热情吗?”常威开口问着。

杜野轻轻的点了下头,认真道:“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除了经费和粮食上稍微紧张点之外,其他方面有求必应。”

“川省现在粮食很紧张?”

“嗯,可以说是特别紧张,前不久刚又调集了一次粮食去沪上......组长,当地民怨很大。”

“这是必然的,不过沪上是脸面,还是要保一保的。”常威没说什么影响团结的话。

不过从脸色来看,他未必真的如此想。

常妲扭过头来,看向常威道:“这里比京城的日子苦多了,城里还好,前些天清明,杜野带我们去城外踏青,漫山遍野都是挖野菜的人,一个个瘦的厉害,而且......老人不多。”

车上都是一家人,气氛轻松,有些话杜野不方便直言,但是常妲没太多顾虑。

常威的心顿时沉寂下来。

京城也有挖野菜的,但大多数都是歇在家里的老人或者妇人孩子。

老人不多,要么是挖不动,要么就是没老人。

前世,这里和中原的付出最多。

特别是还要供应山南的平叛部队,压力如山。

晚餐是在调查厅的食堂吃的,如郝厅长所说,清茶淡饭。

除了一条鱼和一个回锅肉,桌上看不到别的荤腥。

常威是个很挑嘴的人,几乎可以说无肉不欢,但也可以是个很随意的人,泡菜也能下饭。

这餐饭他吃的就很高兴,和郝厅长边吃边聊,算是宾主俱欢。

在羊城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注意到饮食问题,公开场合里,他哪怕再嘴馋,也会尽量的克制。

毕竟是困难时期。

今天郝厅长要是敢弄一桌鸡鸭鱼肉,他进门就会调头回去。

那不是招待,那是谋害。

在院子里停好车,时间尚早,常威进屋拿了一件外套,从后院门出去,一个人随意的走着,常妲努了努嘴,杜野顿时明白,默默的跟在常威身后。

此时的川都还不是后世的西南国际大都市,除了主街之外,大多数的小巷幽深安静,只有两边的人家会有昏黄的灯光亮着,偶尔有人语声从门窗缝隙里传出来,狗子在院子里叫,猫咪从巷子的阴影里悠闲地走出来。

这样的场景看不到什么岁月静好。

那盏盏灯火,与无边漆黑的夜相比,仿佛随时要被吞灭。

这些灯火挤在一起,更似相互取暖,保持在风中不灭。

沿着街边的灯火朝北走,不知不觉到了南江边。

一处码头边,不少汉子肩头扛着扁担,上面系了一捆麻绳,聚拢在一起抽着旱烟等活。

五月的天气,夜晚还带着寒意,可这些人身上大多数只有一件单衣,肩膀的位置缝缝补补,不知道垫了多少层。

大概是本地人的乐观心态,即便肉眼可见的生活艰苦,却依然笑呵呵的,还有人围在一起打一种长条形的纸牌。

常威没有停留,顺着河堤一路溜达着。

川都的内涝严重,这地方早年间没人敢住,怕江水淹上来,现在没人重视,堤坝也修得一般。

街道边有一座孤零零的老屋,它仿佛被时间遗忘,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门前用小黄竹扎了篱笆,院子干净不见杂草,连粗石磨和青石门槛都看不到苔藓。

街道对面的灯火照映过来,门前的石阶上,一位老人静静的坐着,仰着头看向天空,在他身边是一根磨的发亮的拐杖。

“这位大爷姓魏。”杜野看常威停留良久,轻手轻脚走过来,小声道:“今年六十五了,是位孤寡。”

常威收回目光,拿出烟点燃一支,“你怎么会认识他?”

“是常妲认识。”杜野接过烟解释着,见常威好奇,便继续道:“魏大爷经常去菜场捡烂菜叶,常妲买菜的时候见过几次,她经常会过来送点吃的。”

常威点点头,大姐能做出这种事他丝毫不奇怪,他看着老人道:“六十五,还是孤寡,没人管吗?”

杜野重重的叹了口气,“听说以前街道管的,不过今年开始粮食紧张,能分配给他的也少了很多。”

“他没结过婚?”常威看着小院的整洁,不觉得这是个老单身汉的生活状态。

“老伴前些年病死了。”杜野小心翼翼的看着常威的脸色,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他还有四个儿子,出川抗日,全部战死了。”

常威心悸了下。

他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两个字:川军。

“他老伴不识字,抗战胜利后人家来送阵亡通知书,魏大爷不敢告诉老伴,就说是儿子写的信,战争胜利了,要回来了,老伴就天天坐在石阶上等,最终也没等到。”

常威的心沉了下去。

真不知道老人是怎么扛过这些岁月的。

他的生活,就像这老屋一样,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无尽的孤寂。

“小鬼子没打到川省,但是这里的牺牲也很惨烈,据说打完仗后,几乎家家戴孝。”杜野喟叹着,这是他来川省前不知道的事情。

没想到这里才是抗日付出最多的地方之一。

他在调查厅里查到了相关的数据。

川省征工在340万人以上,抗倭战争中国家总计支出亿元,川省就负担了约4400亿元。

川省出粮也最多,仅1941年至1945年,共征收稻谷8228.6万市石,占全国征收稻谷总量的38.75%、稻麦总量的3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