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阿尔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或者说,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并不觉得拜文会被这样的挫折打倒。
这确实不是什么“小”挫折,但她印象中的拜文,总是充满活力和对球场的向往,他渴望恣意的奔跑,享受成功的喜悦,而进球之后那种仿佛站在世界中心的骄傲和满足,更是深深的吸引着他,推动着他不断努力、不断前进。
阿尔确实足够了解拜文对“踢球”的渴望,但遗憾的是,伤病对于拜文的影响却远超她的预估。
拜文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在膝盖扭伤的那两周休假结束后,他又过上了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生活。按时前去训练,按量完成任务,光看训练中展现出来的数据,他的表现绝对对得起一句良好,不论是教练,队医,理疗师还是健身教练,都没觉得他有任何不对。
一开始阿尔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个时候她没太在意拜文的情绪和状态,因为她正忙着在学校内找毕业论文的题目,天天早出晚归,每天都在企业经济学的教学楼内四处乱晃,想从某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助教手中找一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题目。
当然,她成绩好,表现佳,还带过小组练习课,在不少人那里都刷满了好感度,就算经济系的毕业论文题目永远是僧多粥少的状态,跟理工科专业完全不能比,但只要她不算太挑剔,本来可以很轻易的找到题目的。
没错,问题就是……她确实有些吹毛求疵。
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后,阿尔才发现拜文身上出现的问题。他看起来确实很勤奋也很上进,但这种情绪太过流于表面,就像是……他在做那些事情,却并没有完全投身于此一样。
另一种意义上的消极怠工。
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或者放在一般时刻,这样的情绪并不会形成多大的问题。但考虑到拜文现在的处境……
在认真地又观察了好几天之后,在某天晚饭后,阿尔坦坦荡荡地将拜文摁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在他对面,板着一张脸,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你最近表现得很不对劲,拜文。”
阿尔素来是简单直接有话就说的风格,哪怕这会儿是要跟“拜文”谈心,她一样也是这个画风。
“哪有的事,你想多了!”拜文立刻反驳道,他的声音很高,神色也很焦躁,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女人立刻指出了这一点,用一种拜文无可辩驳的语气和姿态。
被拆穿的那个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他身上那股肉眼可见的焦躁越发明显,眉头紧蹙,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阿尔,客厅出的气氛带着一股让人窒息般的可怕感觉,无声无息之下却暗藏汹涌。
拜文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阿尔惊诧地瞪大眼睛,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拜文!”
但对方没有理他,这个平日里一直喜欢胡搅蛮缠地跟阿尔开玩笑,总是透着点孩子气的年轻男人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一路冲进书房,然后大力关上房门。
震天的响声后是另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阿尔抄手抱臂站在客厅中,半晌无语后,她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接着,她慢慢走向书房,伸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嘿,拜文,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我说话。但既然你没办法堵我我的嘴,还是勉为其难地听一下吧。”
“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说很艰难,伤病,媒体,队友……我承认,这些确实都是麻烦。但你不能自暴自弃,拜文。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你会出名、会发光,你所付出的努力绝对不会被辜负。”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这些话空洞有无聊,毫无意义,是谁都能说的那种。不,不是这样的,相信我,我知道‘努力’两个字的意义,毕竟我考过的那些高分从来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知道你之前是怎么训练的,我也知道你是如何严格要求自己的。你有天赋也足够勤奋,你是注定要成为球星的人,别被这点小小的挫折打败了。”
“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才多少岁啊,拜文,你才二十岁呢,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刚刚考过语言班,拿到科隆大学的入学证明。你呢?你已经是德甲球员了,在大部分人刚刚上大学的年纪,你就已经拿着我们工作十年后都拿不到的年薪——你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要成功了,别把自己陷在这种自我怀疑的情绪中,完全没有必要。”
阿尔说完这番话后沉默了几分钟,留给拜文足够的思考和纠结时间,在这之后,她才继续道: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还不想理我吗?我会很伤心的哦~”
在猛灌了拜文一桶心灵鸡汤之后再适当的卖个小委屈,拜文果然没招架住这样的组合攻击,很快就连滚带爬地打开书房门,张开双手就紧紧抱住阿尔,神神叨叨鬼哭狼嚎地咆哮了半天,终于将那股淤积在他心中的怨气发散出来。阿尔尽职尽责连哄带劝地安慰了他半天,最后两人当然顺势滚去床上用另一种方式好好交流了下感情。等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拜文的状态看起来终于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终于从里到外透出了一股精神气。那种中气十足还得瑟非凡的模样,看的阿尔很是牙痒。
当然,在昨天晚上的好几个瞬间,阿尔对天发誓,要不是她害怕把拜文踹下床又会伤到了他某处脆弱又金贵的关节、肌肉或韧带,拜文绝对会睡一整晚地板的!
在未来的几年中,拜文又陆陆续续地受过好几次伤,大部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但也有一次足以影响他改变他职业生涯的重伤——小腿骨折。
那个时候拜文已经是德甲小有名气的前锋了,正处在职业生涯的上升期,说上一句风头正劲也不为过。可那次的重伤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他不仅错失了参加世界杯的机会,也与某豪门球队失之交臂。那一次重伤,拜文再次修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整个过程中承受的怀疑、非议和指责,远不是之前那次重伤可比的。
好似是理所应当的,拜文的情绪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开始变得不喜欢跟人交流,逃避人多的地方,甚至不再愿意过多的提起跟足球有关的事情。漫长的养伤期消磨了他的激情和意志,让他变得脆弱得可怕,一点也不像是球场上那个如风一般的锋线杀手。
彼时阿尔已经在过去的几年中修炼出了无数“太太团”应有的技能,她在之前甚至还去念了个体育心理学之类的双学位,在营养学上也颇有几分自学成才的架势。这一次,她比上一次付出了更多的经历和努力,几乎是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盯着拜文,生怕他有什么意外发生。
恩克自杀那件事一直是萦绕在德国足球界头顶上的乌云,阿尔可不希望拜文也布上这样的后尘,一点也不想。
在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方法后,阿尔终于给拜文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的发泄项:她建议拜文继续学业。
最开始拜文就是以“上大学想念企业经济学”这个理由跟阿尔搭讪的,后来为了让他看起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也确实一本正经地进行了大学报名,而且学的也确实是企业经济学这个专业。不过职业球员的作息使然,他很快就把全日制大学改成了远程授课式,一直断断续续地学着。偶尔要去参加考试了,也多半是靠阿尔帮他学一遍之后再临时做突击辅导……总之学得很是不走心。
可这会儿,反正他没办法比赛,恢复训练的时间表也拖得十分漫长,空闲时间这么多,与其天天待在家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去上个学呢!
被化身魔鬼导师的阿尔天天逼着念书,果然很快冲散了拜文心中的纠结和郁积,他每天的生活都被训练和念书瓜分的一干二净,真真正正的身心俱疲,哪有什么闲工夫再去悲春伤秋了。
等到他将函授课程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他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修养期,重返训练场,在勒沃库森二队完成了复出赛,证明了自己的状态后,他很快就重返德甲,就算只参加了下半赛季的比赛,也依然凭借开挂般的进球数,在射手榜上占据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在告别国家队一年多之后,在某次热身赛前,主教练终于重新征召了拜文,而他也不负众望,在比赛中一传一射,表现得格外亮眼。
媒体们都说拜文·赫尔德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有的还会顺便调侃下他在养伤期还拿了张大学毕业证这样的“学霸轶事”。
一切事情都发展得格外顺利,拜文在有些时候,甚至会有种“天命所归”般的傲慢错觉。他觉得凡事尽在掌握,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阿尔无数次如同洗.脑般向他灌输这样的思想,以此激励他、让他能够永不止步,不断向前。
但就是这个给了他这种信心的人,却在猝不及防中毁掉了他的这种自信。
归属感和安全感,前者的意思是你确定你不会离开对方,后者的意思是,你确定对方不会离开你。
拜文一直以为他跟阿尔的关系是又有安全感又有归属感,合起来名为“幸福感”的俗套组合,但在那一刻他才发现……
他已经习惯于在精神上依赖阿尔,他拥有的,从来都是归属感而非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