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光焰万丈众小鬼花间跳梁

唱毕末的一句“含哺鼓腹击壤”,只听“咣”的一声,孟昶君轰然起立,宴几上钵盆掀了个翻,小食撒了满地。花蕊欲起身,却为孟昶止住:“诸位宾客流杯稍续,朕有事先行,烦劳夫人代为招待。”芊娘欲前去安置,孟昶亦拂袖道:“北辰武公雅兴,彭尚宫好生服侍。”遂独自离了万岁亭。执香球的辛宫娃迅速给席间的符娃子使了个眼色,符宫娃乃得会意,重新拾起了金边子痰盂,在刘城墙的数落声中寻了孟昶去。

龙船驶离了池心,缓缓在水面飘荡。孟昶沉默不语,为难了掌舵的艄公,不知将这舟楫摇往何处去。辛宫娃大胆做主:“有劳船官摆渡‘人间’!”孟昶斜瞥了一眼,辛娃子紧着低头颔首,所幸未有斥责。

未时骄阳最甚,人间渡头杨柳荫下依旧立着十余如花宫女,随时迎着画船靠岸。确见是龙船,莲心姑姑亲自至下渡口恭候,孟昶于船头捡要紧的问:“艳娘可曾歇着?”

刘莲心如实道:“昭仪娘娘素好午后小憩。”转而继告:“方才下官见着南修仪正驯语莺哥,不如……”孟昶摆手叹道:“罢了,朕亦困乏。”遂传令掉头行船,临重光殿上岸,穿中门,往承乾殿行。

途径神武门,三千玄甲兵士声势浩大地进驻东毬场,铁盔掩面,向着高高在上的神武殿呼喊震天。孟昶仪仗忽而旌旗斜迁,低头望踵,疾步前行。

时遇廖公公气喘吁吁,迎头来报:“北面墙薛侍郎掀了鹿太保的帽子!”孟昶闻讯若惊,领着仪仗便直奔北面墙去。

北面墙居牙城偏北,初为宫城高墙,因永平五年(915年)失火遇焚,墙上危楼尽毁,乃于旧宫之北营新宫,建夹城。而后造内门,使夹城与宫城通联,遂令墙体骤降,而墙之用日衰。近年来,朝臣屡有参奏,谏言摧毁以畅顺,然亦有阻谏而留存者,固久悬而未决。自彭氏芊娘领命重修后苑宣华之日,前朝诸文臣联名上奏,取唐诗人杜牧赞春景“秀成堆”之句,改名北面墙为“堆秀墙”,意欲撷取蜀中文苑之英华,镌刻于墙,重放光辉。

孟昶仪仗驾临,一幅群雄并起的升腾之景忽如帛画般定住,沸腾之声亦骤然凝结。

画面居中当是四人周旋于一顶冠帽。夺帽者,薛澄州“薛侍郎”是也,因唱《浣溪沙》词扬名天下。本为河中人,幼年进士入蜀,才华出众,任职侍郎。却因恃才傲物,贱鄙他人,止步侍郎之职。适逢花朝佳节,携十九首入选《花间》小词弄笏入朝。而当“得意洋洋”遇上“趾高气昂”,自是不入法眼,言语间不觉上了手,一把夺了鹿太保的冠帽,这便为《西蜀文臣夺帽图》开了卷,掠了影。

失帽者,正是拄杖前行的鹿虔扆,银丝鹤发之“鹿太保”。鹿太保亦是进士出身,诗作繁多,也学时人作曲子词得引赞叹。《花间》录词六首,尤举《临江仙》。传言三岁能诗,七岁因《周公辅成王图》立志以文辅政,誓于文史上辟一方净土,留一笔清辉。遂于弱冠之日,按《礼经》之制着深衣,戴五常冠,徐行而跬步,正襟而居谦。朝臣皆知,五常冠为鹿太保的“面子”,时常口念“若后世文人许我‘鹤发威冠’之美名,则当死而无憾矣。”而此时,鹿太保鹤发微乱,又为人当面掀冠,自当羞忿难忍,一手拢发,一手提杖穷追。

踮脚上跳,帮着太保抢夺冠帽者,乃太保门客阎选。八首小词收入《花间》,也算一时闻达,却坚守不仕,以清高自许,号之“阎处士”。或受太保家风熏冶,此次入朝除青衣玄袍外还特意选制了一顶三尺高帽。因头小而帽宽,且双脚跳跃,固虽手扶却仍旧跌落半空。

劝说一旁主持公道者为毋昭裔,广政三年(940年)受命分判盐铁,次进左仆射,位兼宰相,人称“毋相”。毋相博学有才名,精经术,喜诗书,“堆秀”一议便是由其主导,本意借“花朝”之期,以《花间》为序,邀蜀中文士汇聚畅饮,成就一段佳话。谁料饮宴未开,便入了这“文人相轻”的怪圈,实乃始料未及。

画面居左勾连三人,毛司徒、欧阳长笛、李国史。毛司徒尖尖脑袋,八字眉,两撇小胡子似贴非粘地悬在嘴边,说起话来无形中让人觉着少了几分信任。先是吹捧欧阳炯广政三年(940年)为《花间》作序为“诗客曲子词”正本清源。续又赞叹欧阳大人《清平乐》一首连用十个“春”字却丝毫未觉别扭,较李太白之《清平乐》略显奇巧,比之《西洲曲》七个“莲”用甄入化境。末了更是高呼《花间》“词五百”堪比《诗经》“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辞清婉”。咳咳,谁不知司徒大人有三十一首艳丽小辞入选《花间》?

这方毛司徒正拱手欧阳炯,欧阳炯却扭头相背,拱手李国史,李国史貌似不屑,亦扭头相背之。按说欧阳大人既为《花间》作雅序,又有十七首曲子词入选,为文顺畅,为官俭素,

为人自守,且善长笛,称得上西蜀文士之翘楚,竟然在李国史跟前失了颜面,不禁要问这李国史何许人也?

李国史姓李名昊,字穹佐,高祖朝已为掌书记,但凡表奏书檄皆出于昊手。孟昶即位,看重文史功事。昊因精工雅韵,又嗜藏典籍,得命监修国史,为当朝文臣所忌惮。如今碰了这刻石留名,走马上墙之事,除毋相外,当心得侍奉好国史大人。而此刻,欧阳长笛并不为自己所求,乃引荐自家外甥韩琮。

韩琮?莫不是吟咏《柳条诗》“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而为蜀中青少竞相摩效之人?此人传闻不喜结交,此时晃眼亦未见踪影。

啊哈,原是躲在画面居右,竹简堆后头去了。竹简扎捆匀称,且以青麻镶边,效古卷堆叠之法垒若小山。小山旁一人倚着,伙而不同,佯装睡去,其名徐光溥,博学善诗之人。一人独自立着,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赵崇祚,顾命大臣赵廷隐之子,都虞候赵崇韬之弟,字弘基,官至卫尉少卿,曾受命编选《花间集》,遴选十八家蜀中文秀五百首入集,却始终未录自己一首,其公心可鉴,非常人能及。

“圣上驾到,微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若不是鹿太保一声高呼,众臣子尚处游散,忽而列位准确,按官职大小前后罗列起来。“毋相,龃龉为何?”孟昶虽已猜出十之八九,依旧平淡发问。毋昭裔自当一五一十从头道来。

正当毋相告禀之时,孟昶思绪早已穿过人群,落停在紫色红泥垒就的城墙上,欣赏着自远而近刻印之连环图文,感慨良深:世人言“天下文士皆入蜀,世间英豪俱出川。”此言不差。诚如首刻之《扬马双雄图》。扬马二人承周《诗》讽刺传统,开汉赋体物摛文。扬雄子云《河东》《甘泉》《羽猎》《长杨》崇盛丽辞,铺排激稳,以美讽谏,通天地人;司马相如《子虚》《上林》《长门》《美人》绘声绘色,包举宇内,惊心动魄,流荡无垠。二人皆蜀郡人士,实乃汉蜀双绝,文赋双雄。

又如稍近之《李杜双美图》,一仙一圣,一道一禅,圣近于地,仙近于天。几多奇情,几多怨感,都在一幅幅壮大奇丽的漫游图景中激荡盘旋。更难得太白出青莲,子美浣花草堂边,浸染蜀地风土,饱经蜀地冷暖,可谓唐蜀双曜,诗古双美。

至于近前之《温韦双秀图》,乃根生于蜀土,苗发于西园,缀锦于前朝,实成于《花间》。温八吟而成韵,韦多情而建语,遂有杨柳大堤之句,芙蓉曲渚之篇,誓将莲舟之引唱尽,好把珊瑚栏杆拍遍。时体物而浏亮,移讽谏于赋野;时缘情而绮靡,分奢香于诗国;时秾艳而华美,泼彩墨于山水;时疏淡而明秀,点朱砂于美人。知音自度,暗合平仄,尽兴而舞,入乐而歌,开一脉清音,延绵后世,展一派风云,万古流芳。西蜀双璧,曲词双宗是也。

而观眉眼之人,虽欧阳长笛、鹿太保、毛司徒、阎处士之流亦有可圈可点之处,若较红泥墙上既刻之“双星”,又确乎遥不可及。

待毋昭裔告禀方休,孟昶浓眉微皱,见鹿太保握拳难抑,似有言语之欲,便开口问道:“鹿太保有何要事?”鹿虔扆顿时精神百倍,生机勃发,好比头上蹭亮透白之银发:“圣上容禀,依老臣之见可于《温韦双秀图》旁辟一小块空壁,引《花间》曲家辞之一二摹刻墙上,以供来者瞻观。”一旁之薛澄州立即作出一副不屑模样。孟昶探问:“薛侍郎则以为如何?”薛澄州抱拳道:“微臣才薄,蒙圣上垂青,又得赵大人抬举,姑且得选十余首小辞录之当朝文集,自知远不能与扬马李杜比肩,甚或较之温韦亦不可同日而语,有何颜面与圣人同台展演,乃至入文史典范,荒谬至极矣!”

孟昶暗自点头,复又轻言细语道:“毋相以为如何?”毋昭裔直言:“臣以为,‘堆秀’之意本在历数我大蜀文秀之功,彰显蜀地乃能人辈出之地,大有可为之国,进而凝聚蜀人之心,安我蜀郡之才。鹿太保之议承载蜀士满溢之豪情,薛侍郎之忧甚显蜀臣判断之清醒,此乃我大蜀之幸!今臣斗胆进谏,辟堆秀墙之北,面朝夹城之壁,平整为之长卷,以誊录刻印《花间》。如此,南墙为古蜀精华,北墙为当世翘楚,来人过往夹城,通联一气,内外畅顺,既可比拟,亦可点论,岂不双美乎?”

孟昶浅笑:“朕觉毋相之言甚是可取!众卿以为如何?”

卫尉少卿赵崇祚补奏:“非独刻《花间》一家之言,乃容当朝文史金句与佳篇。”

孟昶点头:“善!”

李国史附议:“当朝之精英,无论官职大小,只重文史功高。”

孟昶欣悦,即刻着令开卷录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昶背转身,享受着熟悉悦耳的呼喊之声,想着能在文史域尚能找回“圣主”之感,也算有一丝慰藉,此前愤愤不平之气骤然消散,固随意拾起一卷《花间》书简,赞不绝口。

符宫娃一直跟随于孟昶身后,见众文臣此刻皆已放下成见,拣选《花间》相互溢美,自己也挑了一卷摊开掠览。间获《河传》一首,署名“孙光宪”者,曲子词云:“太平天子,等闲游戏,疏河千里。柳如丝,隈倚渌波春水,长淮风不起。如花殿脚三千女,争云雨,何处留人住?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叙的是前朝旧事,展的却如眼前实景,符宫娃仿佛触碰谶语般心头一惊,顺着经脉一直往下,直至落于右手小拇指指尖处,微麻,微颤,微微可感。

木鱼子曰:

子桓有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何谓不朽?

口传之谓不朽?哀生之须臾,人寿有时尽。三世而易代,终向无人知。

入史之谓不朽?秦皇焚书简,汉武黜百家。六朝忙更迭,新王篡旧史。

刻石之谓不朽?沧海变桑田,石漠化尘埃。纵使今夕在,一朝要义改。

唯精神谓不朽。丽华去存质,融入民族魂。风骨气神韵,生而俱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