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任龃龉木鱼敲出唾盂君

迈出金华殿,日影将正。符儿粉粉嫩嫩的脸颊泛起一阵温热,正当悠悠然享受暖风拂面之际,忽然想起莲心姑姑“每日必请早安”的教诲,脚下一紧,胁下生翼,如同与春风竞技一般飞奔起来。

谁知这越是着急就越是让人捉急,一个错落,竟斜插进另一条环池大道,经行天启宫,途遇漪兰宫,生生地在宣华苑里迷了路。幸得此前于芊娘处曾窥见过大蜀宫室图,坚信这龙池是圆的,环池往前走必定能由北及南。果不出所料,晌午后,符宫娃终究行至刘莲心所居之晴鸾阁。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晴鸾阁里却并不晴朗。符宫娃掀起竹帘一角引颈试探,但见莲心姑姑正卧榻于细竹篾子上,思忖着不便叨扰,遂放下竹帘,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

“又想跑哪里去?”一声呵斥从符宫娃耳后传来,如同一只大手从背后捻起了符宫娃的脖颈。

“给莲心姑姑请安!”符宫娃如履薄冰地道。

“哼!”刘莲心不急着训斥一字,只是极其优雅地起身整理衣冠。暖阁内静得吓人,符宫娃眼巴巴瞅着刘莲心面色,生怕错过了一个神情便会引来连番训诫。

“昨儿之事尚未给个交代,今日又是这般姗姗来迟,符宫娃子好生不长记性!”听闻刘莲心怪难,符宫娃心中反倒是轻许不少。

“小符知错!”符宫娃谨慎答应着。

“知错?但恐不知罪罢?”刘莲心继续阴阳怪气地数落道:“朝堂上乖吝,罪一也;僭越本官私下拜会夫人,罪二也;聚合私语内朝诸事,罪三也。你可认罪?”

符宫娃早就备好受其刁难,遂敷衍道:“是!”

刘莲心冷笑道:“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是我刘莲心执理六局之基准,如今你已然认罪,则当罚之。”听闻要受惩罚,符宫娃心里并不畏惧。谁不知这娃子从小到大挨了多少乌梅仙姑之杖责,屁股上越是噼里啪啦,脸上越是嘻嘻哈哈。

“任凭姑姑责罚!”符宫娃言语铿锵,一副见怪不怪之态。

就在此时,竹帘子一动,跌跌撞撞地涌进辛宫娃与耿宫娃,一边匍匐着,一边向刘莲心磕头求饶:“莲心姑姑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胡说了!”。

符宫娃惊讶道:“二位姐姐所犯何事?”刘莲心嗔道:“刚才不知是谁着急着认了罪,还称此后不敢结党营私语乱后室,这话音方落便要悔之?”

符宫娃乃知入了刘莲心圈套,连累了两位要好的宫娃姐姐,遂辩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累及它人!”

刘莲心身体微微前倾,斜着脖颈反复注视着符宫娃挑衅着问:“这‘拉帮结派’可是你一人左手拉右手便能成事?还是说这‘语乱后宫’是你符宫娃一人对着墙角自说自话、自言自语?”

“着令静云轩符氏三人清扫玉华殿,务必令器如新置,具若初展,不得使殿角蒙尘!”不由符宫娃申辩,刘莲心已差人胁辛氏、耿氏前往玉华仙宫。符宫娃怀着愧疚之情一路紧随。

这玉华殿与花蕊夫人所居之金华殿仅一墙之隔,外观规制大抵相当,屋檐向两端挑出两翼,楞瓦俯首顺目鳞次栉比。不同之处则在于金华殿披金,恭迎万众之瞩目;玉华殿裹银,略避此间之锋芒。

玉华殿又与天启宫相连,前宫行法事,后殿则备为道场,一味相通,一脉相承。内殿形制则应道家修持,殿内拥各式楼阁堂舍百余间,大抵呈闭锁四合结构,两庑配以钟楼、鼓楼、观堂、客堂、斋堂及各职事寮房。五重大殿连同前后照壁矗立中正之轴,由外至内依次为不老堂、四神殿、魁星楼、斗姥阁、三清苑,敬奉天师神塑三十余尊。各殿窗棂、墙角、廊柱与基石上雕饰灵芝、仙鹤、八仙等花案,且一应漆银铺白,恍若仙境。

其间以斗姥阁最为宏伟,殿身面阔六间,进深三间,殿基高出城垣数丈。殿阁前倾泻而下九九八十一阶,延绵不绝。阶体整用纯银打造,无一丝缝隙,时人称“玉阶”,或称“天阶”。

晌午已过,符宫娃三人数米未进,踏入玉华殿时已觉饥饿难忍,怎奈莲心姑姑责令“清扫完毕方能进食”,三人不由多说,卷起衣袖便开始忙碌起来。耿氏负责东院诸偏殿,辛氏负责西殿,中轴五重正殿全由符宫娃一人承担。

幸得玉华殿的驻守宫娃们勤快,平日里已将外栏内器护养周全,仅是因近日抽离充以道人,才荒废了几日之功。

阳辉洒满银殿时,三人几乎已清理停妥,只等莲心姑姑前来巡视。

“都打理好了?”刘莲心体态轻盈地拾起一块纯白绢布,这儿拭拭,那儿擦擦,所及之处泛起一阵雅香。见绢布上并未沾染半粒尘土,符宫娃几个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转身之际,只听刘莲心令道:“耿、辛二人还算实在,且先回了去,明日继起打扫。至于符氏,偷懒好闲,罚尔重扫之。”

符宫娃不服道:“小符自问并无半点偷闲,敢问姑姑此言何出?”刘莲心领着众人行至斗姥阁前宏伟玉阶,用拂尘自顶阶而下轻轻一扫,借着春风扬起漫天飞舞之银屑。

符宫娃傻了眼,再三确认自己曾用拂尘逐层清扫,怎会半日不到又覆了一层银粉之尘?待众人离散,符宫娃便开始仔细拂扫,确保阶阶无尘。直至最后一阶清理归置,符宫娃便迫不及待地差人告知莲心姑姑。

“饿了?”刘莲心隔着一丈亦能听到符宫娃小肚子里不安分的呐喊声。符宫娃捂着肚子吞着唾沫挤出两个字:“饿了!”

令符宫娃欣喜的是刘莲心竟差人送来一个元宝似的白面馒头,符宫娃抢过来吞咽了下去。

此时,刘莲心扬起拂尘,于顶阶之上轻轻一挥,一场淫雨浇灭了符宫娃吞食之趣。不容刘莲心吩咐,符宫娃置气地揣起拂尘往台阶上径自走去,留下一个俯身拂扫的背影。

月影倾泻,洒一抹微寒。符宫娃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四围传来几声回响。望着已拂扫十余遍却仍旧蒙尘之玉阶,符宫娃一个踉跄扑倒后便再也不能爬起来,枕着玉阶睡了过去。

“符宫娃快醒醒,玉阶上凉!”

“荣哥儿,是你!”符宫娃起身追了几步,却见柴荣抡起拂尘用力挥洒,八十一阶迅速地被清理了一番。奇怪的是玉阶上的尘土眼见着又长出三分,得意洋洋地铺洒一地。

荣哥紧着便要重扫,符宫娃冲上前去抱住后腰,将小脸贴在其虎背上。虽觉着有些冰凉,可口里心里却暖暖地道:“荣哥儿好意符儿心领,但清扫玉阶是符儿自己的事,别人帮不了。况且每扫一遍,符儿心底愈发沉静一回,有时甚至觉着离神珠又近了一尺,真真知道自己是‘寻珠人’,总有一日会寻得神珠离开此地。这样想时,莲心姑姑每一次看似严厉的惩罚符儿都能欣然接受,因为那是寻得神珠所必须经历的磨砺。”说话间,荣哥儿身体变得愈来愈冰凉,像一根擎天石柱矗立在洒满银灰的大殿之上。

“醒醒,快醒醒!”符宫娃半梦半醒间听闻耿氏与辛氏耳畔催促之声还以为身在静云轩呢,侧了侧身,继续抱头睡去。

耿、辛二人见状,不约而同地喊出:“莲心姑姑来了!”

符宫娃这才从冰凉的玉阶上翻腾起来,迷迷糊糊道:“姑姑责罚!”低头时,符宫娃喜见玉阶上光滑如镜,并无半点尘埃,晨曦下映照出自己蓬头垢面之态,不忍“噗嗤噗嗤”地憨笑起来。笑了三两声,玉阶银镜上猛然闯入莲心姑姑倒影,着实惊了符宫娃一悸。

“圣上已入不老堂!你几个还不快去更换道袍!?”听刘莲心吩咐着,符宫娃几个不敢多问,糊里糊涂地穿过斗姥阁往三清苑里换衣装去。

声声晨磬拉开早课之幕,孟昶君缓缓行入斗姥高阁,于老君尊前站定。八位鹿冠道姑头簪新样白玉娇花,领着五十六披澹黄道服之宫娃一一排列,敲清醒木鱼合声唱诵“志心皈命礼,摩利攴天大圣,先天斗姥元君”云云。

斗姥诰毕,孟昶君合六十四女道击节沉吟,连发十二愿:“一愿风调雨顺,二愿五谷丰登,三愿圣真万岁,四愿国土清平,五愿民安物阜,六愿福寿康宁,七愿灾消祸散,八愿水火无侵,九愿聪明智慧,十愿学道成真,十一愿诸神拥护,十二愿亡者超升,一切飞禽走兽,一切蝼蚁蛇虫,一切冤家债主,一切男女孤魂,四生六道,一切寒林,闻经听法,罪灭福生……”

符宫娃此时已饿得头昏眼花,遂改词念道:“一愿香鸡黄焖,二愿鲈鱼清蒸,三愿猪手慢炖,四愿油炸鹌鹑,五愿蟹花青笋,六愿素炒蕨根,七愿胭脂甜藕,八愿豆腐芋头,九愿黄瓜蘸酱,十愿瓦罐煨汤,十一愿兄弟持酒,十二愿姊妹携手,一切飞禽走兽,一切蝼蚁蛇虫,一切蔬花蔬果,一切海味山珍,万物有灵,千里逢缘,闻香来聚,醉梦浮生,闻香来聚,醉梦浮生,闻香来聚,醉梦浮生……”

约莫半个时辰,颂课方毕,女道们依序由侧门退下。符宫娃亦跟随离去,未出阁门,即被刘莲心叫住:“小符小辛且留下,速为圣上奉杯茶来。”得令,符宫娃执壶,辛氏捧杯,自侧堂碎步疾行。门口又被刘莲心拦住道:“水温偏凉,赶紧新换。”符宫娃匆匆掉头,又至侧堂忙乱一番。终至孟昶身后,符宫娃小心提壶,奉了个大满杯。幸得辛氏轻言提醒,符宫娃会意,这才另斟八分,又由耿氏奉上。却不想孟昶急饮至呛喉,呈欲喷洒之势。

刘莲心二话不说夺过随行宫娃手中痰盂,不偏不倚、不高不低地稳稳接住。果不其然,捧盂宫娃因“反应迟缓”之罪被刘莲心斥退,顺手将此盂交至符宫娃手上,令得符宫娃全身经脉紧绷。

说时迟,那时快,符宫娃端起这银质宽边纹金痰盂儿,迅速转身去殿外清理,又匆忙回至,立于孟昶左右,以备君主之需。孟昶随即将沾污道服褪下,辛氏箭步迎前接过,换另一件洁净羽衣为圣主披上。

孟昶主动摘下头顶罗冠,符宫娃一手持盂一手接冠,配合辛氏为孟昶忙前理后。

刘莲心见状吩咐道:“此后就令小符为唾盂君,小辛为香球君,随行圣主,小心侍候。”

这正是:六宫一例鸡冠子,新样交镌白玉花。欲试澹妆兼道服,面前宣与唾盂家。

当晚,符宫娃与辛氏随孟昶入居漪兰宫。

两人迎见李艳娘时,被艳娘好生瞥了一阵。孟昶嬉笑道:“艳娘眼光独具,让莲心为朕寻此体己二人,朕要好生感谢。”

李艳娘听是刘莲心所选,方才放下心来,开解道:“圣上亲临便是艳娘之福,怎敢贪功?”说罢,便挽孟昶衣袖,掀帘入内。

时,符宫娃耳畔隐约飘来“娘家欲来人朝贺”数语。

木鱼子曰:

木鱼歌,歌木鱼,敲出拂尘扫玉梯,敲出茶壶沏茶水,敲出巧手捧痰盂。新点宫人作女冠,羽衣初著怕人看,夜侍君王宴紫微,日里焚香事老聃。事老聃,老聃现,轻敲木鱼歌流年,流年换,日新番,怨恨恼怒玉阶烦,贪嗔痴慢疑无用,君子不器待革变,蛰伏乾坤唤汹涌,炽照天地易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