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不易真心饰伪念故人落笔成文

符儿踏出芊娘屋邸,行至院落,方才那只嫩黄毛色顽皮小猫又凑过来打着转转。符儿蹲下身子,亲昵地将其抱住,温柔地贴近猫儿。“喵--”小猫撒娇地在符儿怀里呢喃着。

符儿亦学着猫儿有模有样地回应着:“咪--妖--”那小花猫似乎听懂了符儿愿意亲近的心思,将小脑袋耷拉在符儿胸前,小爪子肆无忌惮地挠着符儿的领子,尽情享受着阳光下慵懒的味道。

“符长宫好找!六局来人,请即刻移步中正殿!”符儿抬头一视,院外立着三人,领头的着六品官服,看样子来头不小。符儿只好将小猫从怀里放下,心有戚戚地跟从几位尚仪离去。

中正殿乃掖庭议事之地,每当后宫女官有涉人事异动,殿内便是喧哗不已。可这授职仪式刚过一旬,怎的又生变化?况且还让六品女官亲自来唤,符儿心中自是忐忑。

入殿,见辛宫娃与耿宫娃于门边守候,符儿轻语相问,辛宫娃悄悄使了个眼色,谨慎道:“符长宫内阁有请,祖尚宫、韩尚宫已等候多时。”

符儿径自往内阁去,只见祖尚宫笑颜相语:“符长宫还不快与韩尚宫好好道个别,一会子搬离静云轩便是难得相见了!”

符儿一头雾水,执手韩尚宫道:“小符做了何错事须得搬离静云轩?”

韩尚宫开释道:“勿要忧心,净是好事,只盼小符勤学而时习之,不忘初心才好。”

说罢,又示意符儿跟随祖尚宫深入内殿,乃见一青衣女子斜签着身子倚在桌几上,侧脸凝视窗外,形神雍容典雅,或有芊娘之姿,却多了份难以言传之深意。

“莲心姑姑久等,符长宫带到。”祖仁氏向青衣女子行过礼,又为符儿绍介道:“这是尚宫局殿前姑姑,此后便是你在宫里的领路人,凡事皆要按姑姑之意行事,切莫辜负。”

符儿心中狐疑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九品宫女,如何归由高高在上的正二品殿前姑姑教管?若是芊娘之意,怎的方才不就直说?难道--是小五所为?”

猜想之际,符儿猛然听闻青衣姑姑雷霆般呵斥:“去哪儿了?怎么来得如此之晚?”

符儿正欲解释,又闻之:“你可知晓能跟随我左右可是多少人盼望而不及之事!小小宫娃应懂得珍惜,此后万不可自顾自行事,坏了宫中规矩!”

符儿低头答曰:“多谢姑姑教诲,小符铭记在心!”

见符儿俯首之态,青衣姑姑转而和缓道:“我叫刘莲心,青莲之莲,花心之心,唤我莲心姑姑便好。”

符儿初次拜见,被这刘莲心拊掌摩挲之态弄得是七上八下,预料此后之路必然崎岖,无奈之感在心肺间淡淡渗透出。

“祖尚宫可先行退去,我有几句要紧事交代于符长宫。”待祖仁氏离开,刘莲心乃对符儿道:“听闻符长宫勤于思考,善于嘱文,可有其事?”

符儿推却道:“莲心姑姑谬赞,小符岂敢。”

刘莲心冷笑道:“哼,我正说呢,区区一个黄毛丫头,如何当得了文书大任。不过,既然花蕊夫人在圣上跟前极力推荐,姑且试你一试,命你草拟《令箴》,着成守范。”

符儿诧异道:“敢问姑姑何谓“令箴”?又何以立箴?适用于前朝或是规范于后室?”

刘莲心不耐烦道:“不就是拟个极简之宫中文书,种种全不会,事事皆问我,要你做甚?”

符儿胸中郁结,不能言语。

刘莲心见状得意地起身,径直向门边走去,边行边撂下话道:“时日尚早,今儿个拟好便罢,明日动身前来我晴鸾阁时一并呈上。”

望着刘莲心摇摇摆摆走出内阁的身影,符儿心中顿时觉得空空荡荡。还好韩尚宫与辛宫娃、耿宫娃三人一并赶来,符儿乃稍稍接了点儿人气。

“符长宫好运气,刚进宫不久便已投身莲心姑姑帐下,官途定是不可限量。”耿宫娃艳羡不已。辛宫娃连忙打断道:“耿娃子可又忘却了宫中忌讳,我看符娃子一脸不悦,定是遇到什么难事。”符儿盈盈道:“还是辛姐姐懂我!如今确是深感力不从心,还望三位相助。”韩尚宫和悦道:“且说来。”

符儿仔细思忖着,向韩尚宫简言道:“此间有三问:一问‘令箴’何体?二问立箴何用?三问用箴何处?”

耿宫娃笑道:“莲心姑姑不曾告知?”

符儿摇头答:“未曾告知。”

耿宫娃又道:“符娃子不曾相问?”

符儿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已然相问,却不愿相告。”

耿宫娃道:“那就怪了!莫不是莲心姑姑故意刁难你?”

辛宫娃赶紧趋往门边,探视一圈后将内阁之门紧紧掩住,回头道:“这倒是犯不着!只不过听闻莲心姑姑在宫中是个出了名的怪人,时而殷勤,时而乖张,谁也摸不清其真正所想。但因身材气质颇佳,后宫太监宫女们皆称其为‘青面老妖’。”

韩尚宫告诫道:“‘不论上之是非’乃身为臣下者之本分。莲心姑姑授重任于此,定有其道理。我且只能告知符长宫所问之二,至于其余,倚仗悟性乃成。”符、辛、耿三人皆肃穆以授之聆讯。

“本朝开国时,先帝为酬谢昔日同打江山之将相,给予患难与共之老臣诸多宽待。而个中官吏却借机害民虐庶,肆无忌惮搜刮民脂民膏。及至当今圣主即位,诸臣竟更加任意妄为,私开监狱,敲骨剥髓,逆天行事。宫城内外多敢怒不敢言,皆盼孟主早日替天行道,整饬贪吏,还官于清,还治于民。”韩尚宫言之凿凿,符儿听之切切,隐约起了一丝会意,失言道:“为首的可是那宰相张业?”

韩尚宫制止道:“后室不论前朝政事!况且老臣贪腐甚众,岂是一人所为,乃一朝之风矣!言尽于此,余的各自体悟,这亦是符长宫立行宫室所必经。”

见韩尚宫匆匆离去,辛宫娃笑道:“老韩声声不论政事,却句句直指前朝,看来符娃子此文与其说是后室‘令箴’,不如说是前朝讨檄‘官箴’之前身罢!”

耿宫娃紧着问:“如此之要文为何交由符娃子来作?”

辛宫娃揣测道:“估量是花蕊夫人吹的枕头风,一来可举荐姊妹,二来可借后宫虚名创前朝之业绩,助其夫君铲除奸佞。至于‘令箴’体用,我亦不甚明晓,只知行劝慰勉励之警语,多三字、四字短句,易于记诵为上。无论如何,符娃子得仔细撰文,谨慎言语。”

“符儿谢过两位姐姐!听君所言已大致有了些眉目,这便拟了来,稍后请两位姐姐参详。”符儿送走辛氏与耿氏,独自闭门于内阁。趁着余热未尽,连忙铺排纸笔,又放置元符尚木枝、形意影幻纱、锁玉绣金铃于桌案几角上,凝神于宝物,凝思于笔端:

符儿经世甚少,论及政令体制只能溯源黛眉神山。

遥想乌梅仙姑为神山执掌,挂念众女如同心捧圣嗣一般,时常天将尽黑乃食膳,天未大明方着衣,事事亲力亲为,人人敬之爱之。神女之下,贤女十、斋女百、游女千,人者虽众却分司清明,无刻意倡廉而人人皆能谨守扬善,人神共舞,和乐美满。遂提笔写下首行四句共十六字:

念之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

首句定下,符儿略微松弛,叹息远望,又回神近瞥手边的元符尚木枝,想起为学之年司礼贤女曾明示施行德政之三类祥瑞:一曰害虫不犯境,二曰鸟兽受教化,三曰孩童有仁心。又告之周鲁官宓‘鸣琴而治’,以乐感人,人皆受薰而和乐纯朴,政通人和,百姓乃得安居。遂接下铭之八字:

政在三异,道在七丝。

忽觉心中暖风乍起,掀开承载着诸多字迹之形意影幻纱,符儿乃想起幼年下山时所闻有关廉官者二事,一则为春秋卫国姜氏大夫以驱赶鸡鸭之理喻引导生民之为:耐心解民之难,不行强力之夺;二则乃汉室寿春县令带牛上任,后生牛犊而不取,离任时坚决留犊而去。遂又得八字:

驱鸡为理,留犊为规。

符儿喜笑,笑自己怎生忘却赵九兄论责权贵之言,有云:权杖者宽仁与严厉皆应有所据,乃使民风得以改善。万不可让百姓受到侵害,莫要使生民身陷苦楚。可怜生民已在这战火中多番遭受罹难,就连上天亦心有不忍、泣涕涟涟。乃知赋税车轿源自百姓,国富兵强倚仗生民。至此,符儿乃觉文思泉涌,伏案写下八句:

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

生民为虐,上天乃泣。赋舆是切,军国是资。

赵九正义之语尚在耳畔萦绕,柴荣仁义之言已在心中响起:当权者身为百姓之父母官,怎能不以仁慈相待?所领取之俸禄,皆是百姓的血汗换来的啊!符儿百感交集,握笔之手颤抖不已,全神灌注于笔端,留下这最后一句:

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五行二十句凡八十字《令箴》一气呵成。符儿立即相邀于辛氏、耿氏,二人称叹:此令若下,岂止让后室各宫历历在目,前朝百官亦皆隐惕其心。但恐怕文虽现好,推广却难,难在人人心底认可并遵行之。

符儿释然道:“为人臣子,行忠君之事,作劝戒之文。《令箴》集众家之所长,言尽于此,若仍不采不纳,则祸将近矣。”

辛氏、耿氏执手相喟曰:“符娃子聪颖过人,纳之六局,侍之莲心,必早登大雅之堂。此番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同食共榻!”三人抱作一团,极尽离别之情。

木鱼子曰:

公生明,偏生暗,万世之导引。奈何公不常公,偏乃恒偏,所以民不服官。

公生明,廉生威。后世之冠冕。只有公且常公,廉有监管,所以民不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