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公子一入洛阳颉跌氏利诱行商

翌日清晨,柴荣便立在陷阱边,等待着符儿再次出现,午时已过,未曾见得一人一兽经行此处,心里有些失落。孤身一人下至坑里,仍将“木”“林”“森”三格指眼插来插去却仍未见动静。落寞之下,再次理了理斜挂身上的行囊,独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离开,径直往洛阳城里寻姑母去。

且说这洛阳城,虽几经战火,几番易主,及至石敬瑭改国号大晋并立此为都,洛阳暂得平静,道旁商贾林立,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柴荣自小生长于家乡邢州,属典型的北方小城,虽祖父一辈曾富甲一方,说道起来也算见过大世面,却不想来到这人声鼎沸的洛阳城却感到呼吸紧促,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柴荣一路走,一路仰着脖子四处张望,见着衣冠端正之人便上前拱手致礼问道:“在下柴荣,初来乍到,烦请这位大哥告知郭威郭大将军府上去路。”

“哪个郭威?”“不知道。”“小子,别挡路。”一路上问了十几个路人,却无一人告其郭府所在何处。

临近午时,正阳街上行人愈发增多起来,打铁的叮叮当当,卖肉的磨刀霍霍,挑担的大声吆喝,卖酒的四处拉客,柴荣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找了个较为偏僻的巷子口一头扎进去躲在墙角里喘着粗气。

这时,一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停驻在柴荣跟前,粗声问道:“你要找郭大将军?我知道,有种的就跟我过来。”

柴荣一听,使劲晃了晃脑袋,稍微恢复了精神道:“多谢壮士,还请带路前往。”柴荣以为终于遇到了热心之人,随之即去。

拐了四五个细长巷子却仍未到头,柴荣便问道:“壮士,敢问还有多少路途?”

话音刚落,忽然眼前一黑,从天而降一硕大斗箩将柴荣罩扣在内,紧着就是一顿棍棒,打得柴荣稀里糊涂地在箩筐里挣扎而大声呼喊道:“壮士救我!”

哪知那壮汉竟在箩筐外笑道:“小子,你要找的将军爷爷正在此处,有什么冤情告诉你爷爷,有多少银两也要孝敬你爷爷才好!”

听到筐外三四个人一路狂笑,柴荣方才知道上了贼人的当,不顾身上的疼痛猛劲儿顶落箩筐站了起来。拿棒子的三人见势不妙,夺了柴荣怀里的包袱转头便跑。

柴荣一路狂追,才两三个巷子就将打他的三个狗腿子擒住,手起拳落,揍了个脸肿牙掉,瘫倒一地,又追了两个巷子把那壮汉拦住,交了几下手便以铁拳制服之。

“你爷爷的,脸上没几根毛,还装老!”柴荣骂道,随即一撮一撮地拔掉壮汉胸上粗毛贴其脸上,教训道:“须眉浊物,枉你一身烂肉,竟做这般龌龊事,尚不知害了多少人家,今儿个定要送尔等进官府,依法处之。”随即借来笔墨,往壮汉胸前写了个“贼”字,后背挥了个“耻”字,将盗贼四人一并捆了,捡起包袱,顺着正阳街一路问至府衙去。

且说这一幕,正巧被路过巷口的茶商颉跌氏瞧见,因赏其义行,遂派人送了五两银子上前去,道:“公子,你包袱里的银子掉了。”

柴荣爽利地摇摇头,说:“谢过,这不是我掉的,我还赶着牵这四人去衙门呢。”说完便扭头疾走。

“贤侄,留步!”只听后方唤留,柴荣方才停住,转头问道:“何事?”

颉跌氏上前道:“刚一打听,得知贤侄欲投郭威郭将军,不才恰巧认识。”

柴荣经前头一事便有了戒心,反问道:“哪位郭将军?府宅何处?迎娶何人?”

颉跌氏言:“镇州大战一举成名之郭威大将军,宅居城郊十五里地山西村杏花园,娶妻河北邢州柴氏。”柴荣一听,句句正中要害,便牵着那四人,迎过来行拱手之礼。颉跌氏笑对柴荣说:“相请不如偶遇,贤侄若不嫌弃,翠月楼小酌一番可否?”知柴荣不会拒绝,便派人将那贼子四人送之官府,与柴荣一道入了酒楼。

一入楼,柴荣便道:“还未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颉跌氏笑言:“恩人谈不上,我的全名叫作颉跌骨逻碌·阿拉那,并非你们中原人士,不过从商路过罢了。”

“那‘古路古路’大叔如何认得郭将军?”柴荣急切地问。

“行商之人,游走天下必能广交世友,况且那柴氏夫人正好是我在邢州贩茶时故友柴翁之女,初到洛阳时有幸拜访,因而认得。”

柴荣一拍桌子大叫一声:“巧也!原来古路大叔不仅是俺柴荣的恩人,更是俺柴家的故人,这杯酒一定要干!”言毕,只见柴荣将酒杯之酒到在碗里,又将酒壶之酒满上,遂一口尽灌下肚去。

颉跌氏赞道:“柴贤侄好酒量!”之后,两人便谈及从邢州到洛阳贩茶一路的奇闻趣事来。

晚饭将近,颉跌氏亲自送柴荣至城郊郭威府邸,一阵寒暄后往归,并相约另寻他日相聚。

柴荣几经周折,终于投奔至姑父郭威府上,却未曾料到郭府如此简陋,仅一进一出一小院而已,心头想着怪不道洛阳城里许多人都不曾得知还有这样一位大将军屈居于荒郊野巷。

进至府内,拜见过姑父姑母,禀明来意后,姑母热情地将其安置下来,虽然食宿简朴,柴荣却感到温馨而实在。

此后,颉跌氏多次邀约柴荣一同前去喝酒,中又结识了许多洛阳名人,上至达官贵族,下至绿林豪杰,柴荣都以其与海同宽的酒量征服了酒桌上各路神仙,成为颉跌氏不可多得的一位“同乡”兼“好友”,柴荣也尊颉跌氏为“东家”和“师父”,成天交流行商之“道”,聊得甚为投趣。

一日,叔侄几人又聚在翠月楼喝酒,席间一自称“玉虚道长”者拿着布幌凑近柴荣跟前,仔细端详后煞有介事地自言:“潜龙戏珠玉勿用,见龙摆尾虚在田,亢龙归海道有悔,飞龙无敌长在天。”说罢便大笑而欲行。

同桌人一并起哄,拦截道人言:“道长对着柴公子说了这么多条龙,究竟是何意,细细解来!”

颉跌氏也大方地放置一两银子于桌一角,让那道人自回来取之。

玉虚道长言:“贫道本不愿泄露天机,见公子数人皆豪爽之人,不妨言之一二以谢赠银之恩。”

同桌之人皆让道长入座,只听道长面露喜色,缓缓道来:“玉虚行走江湖多年,略通五行占卜之术,鲜见这年轻公子般有真龙命象之人,所谓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公子若想有番作为,还需江湖历练,假以时日,必登龙首之位。”说罢便起身向着柴荣作揖,收起银两便徐步下楼去。

同桌皆朝贺柴荣,打趣称若是夺了天下定不能忘记同饮之情云云。柴荣也当娱乐一番,拾起话头道:“日后我若真当了皇帝,你们各自想当什么官?”

同桌人酒至半酣,逐一大喊着:“状元郎!”“当朝宰相!”“大将军!”“驸马爷!”

柴荣见颉跌氏一直没说话,便特意询问道:“老叔,您最想做什么官呢?”

颉跌氏晕了口酒:“我在京洛间贩货三十余年,见那税官坐而获利,其一天之收入可敌我等三个月辛苦所得,羡煞我也。如若你当皇上,给我个京洛税院使当就万事大吉咯。”言毕,同桌皆仰头大笑,碰杯庆贺,好不乐哉。

酒过席散,乃各自搀扶着回家去。柴荣却神智清醒,每次回府虽衣衫尽沾酒气,却断无酒话更无酒行。

这日晚归,刚入小院,迎面便撞见一仙道模样者,定睛一看,竟是酒桌上自称玉虚道长看相算命之人,柴荣起了疑心,上前喝住:“妖道,骗了席间酒钱即可,怎来我府里撒泼!”随即便捉其手腕,欲拉将出去。

只见那道人顺势一撇,便甩掉了柴荣之手,一揉,反倒将柴荣手腕握住,再一推,稍稍着力其臂膀,顿时将两人分开足有五六步之遥。柴荣只觉全身震颤,双手麻木得毫无缚鸡之力。

内府柴氏听闻柴荣之声跨门而出,教训道:“怎的又是如此晚归,想必是喝了酒惹了事,还不快拜见你静海师父!”

“静海师父?”柴荣叱问着,眼里心里脑里都有些犯糊涂。

柴氏走前几步,小声解释道:“都怪我不好,你郭姑父在朝中为人佳洁,无存银饷,我于前朝宫中带回之珠宝尽置换了这间陋宅,至于府中上下人日常之用我便鼓励大家闲时可自去城中谋得以为贴补。你静海师父武功了得且精于占卜之术,前些日城中所得已有五十余两,这生财之道你还得多向师父请教才好。”

见误会稍息,柴氏请静海于内堂安置,柴荣自是跟了过来,急忙掏出怀中所藏之好茶,恭恭敬敬地沏上一杯:“静海师父在上,请授徒儿一拜,刚才多有误会,还望师父莫怪!”

静海接过赔礼之茶,轻呷一口,复盖上碗盖点头道:“嗯,是上好的明前茶,汤色清黄,叶翠而泛油光,香气幽醇,入口清爽。”

柴荣甚喜言:“原来静海师父是懂茶之人,改天我绍介颉跌叔父与您相识,共论茶道,同享风雅,岂不妙哉。”静海问:“可是席间谈笑赠银之人?”柴荣言:“正是。”静海评曰:“此人言商确有过人之处,四海闯荡,虽无职无衔,竟交得军中良将与江湖豪侠,有机会还望荣哥儿引荐引荐。”

柴荣见静海有意,便邀三日后翁明茶庄一聚引得二人相见。

翁明茶庄乃洛阳城内规模最大之茶叶流通之地,各路商人云集,各方雅士团聚,甚有宫廷显贵附庸风雅者盘踞于此,融品茶论茶买茶贩茶于一体。

颉跌氏未至之时,柴荣与静海早已候至,旁听各家论茶之言。

颉跌氏已至,开口便言:“说这茶道,我确是不懂,若说贩茶,我倒是略通一二。”众人皆捧其开言,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百姓开门之七宝也。前朝课税繁芜,农村集市出卖自家柴、米按人头皆征收四五钱为‘地铺税’,油醋之类无论出卖与否只要带出城门亦征收‘摊户税’,至于盐茶者,统由官府把持,外来私贩者一律没收上缴,毫无市贸可言。本朝自开国以来,虽盐铁仍以官家为守,茶运却异常开通。前不久收货一批南来之红茶,销量甚好,足赚三万银两。”说于此,众人皆惊,可道三万两银钱于这战乱间几乎可抵一支万人军队三个月开支。

颉跌氏接前之言道:“方今,某欲亲自前往江陵一带贩些好货回至洛阳,留意者可与某结伙同行,有乎?”

众人忽而沉默,毕竟江陵此去数千里,家有老小且逢乱世,怕是有命赚钱无命花,便一一低头不语。

突然,荣哥儿站得起身,直言道:“柴荣愿往!”

颉跌氏笑而不语,知其处境秉性,必然前往。

“静海亦愿随之且去!”连柴荣也未想到静海师父亦起身言誓。

颉跌氏远视一番,恍言道:“原是玉虚道长,幸会幸会,不知道长可占得这一路吉凶?”静海知是打趣,自也诚意言之:“占卜一事不过混口闲饭吃,哪比得上颉跌兄大手笔,还望兄台携之共往。”三人去意融融,约定七日后启程。

木鱼子曰:

此去一行路遥遥,江湖十年马萧萧。

天降大任任于斯,纵贯南北经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