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刚刚睁开眼睛,意识还没完全清明就听到走廊里反复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十分沉闷,像许多人在搬什么重物。

喻尘穿衣起身,将门打开一条小缝,走廊里几个陌生男人正依次向楼下搬送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她走到窗边,向楼下张望。旅店门前停了许多辆之前没见过的车子,后备箱开着,里面搁着许多摄影设备。

是去雨崩采风的摄像组回来了。

天还没亮,才早上五点多,但剧组的大部分人员都起来了,气氛有些压抑。

喻尘与沈畹畹下楼去街边吃早点,经过二楼时,她下意识望了望自己曾住过的那个房间。

房门半开着,里面飘出青灰色的烟气,里面的几个人神情凝重地在讨论着什么,听不大清晰。

从她站的角度可以依稀看见萧意和的侧脸,在烟雾中有些模糊得失了真。他指间夹着一截香烟,却一直没有吸,那个猩红色的小光点就一直那么惶惶的悬挂在半空中。

“听说是前两天夜里那场雪把雨崩的白曼陀罗全都冻死了。”沈畹畹也在向房间里面张望:“希望萧导这次不要那么执着了,不然这戏至少要搁置上半年才能继续。”

“白曼陀罗?”喻尘轻声重复。

“是啊,姐,你见过吗?”沈畹畹歪头问:“我上网看了看,那花也不怎么好看呀,不懂萧导为什么那么执着......”

喻尘摇摇头。

“有场戏是要在一片白色曼陀罗的花海里拍的,就为了那么几帧画面,萧导去年就专门花重金在雨崩培育了一大片花田。结果临近开机,培育的技术人员那边却出了问题,一大片花都死了,真是坑啊。”

沈畹畹忧心忡忡:“其实用白曼陀罗、红曼陀罗或是别的什么花,有什么区别呢,画面好看就够了呀。可是看样子,萧导不想退而求其次,制作组正在里面僵持着呢吧。”

两人慢慢散步到街对面的面线店,各自要了一碗米线,默默吃着。

小店刚刚开张,没什么人,四下安静。

米线里放了当地特色的小辣椒,沈畹畹一边吃一边辣得吸气,浅红色的樱桃小嘴被辣得粉嘟嘟的。

她抬起头看着喻尘:“姐,要是戏拍不下去了,是不是我们回南市以后,你就又要回奥地利了呀?”

喻尘愣了愣。

是呀,她来云南,不过是找个借口躲开盛朗唯而已。回到了南市,沈峰大概也从外地回来了,很快,她就会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了。

盛朗唯。

她想起那双褐色的骄傲的眼睛,下意识皱了皱眉。

沈畹畹闷声大口吃了几根米线,然后抬起头来,眼睛里噙着莹莹泪意,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掩饰着说:“姐,这面好辣好辣,我不要吃了。”

喻尘看着她笑,递去一张纸巾,心里有些柔软。

如果她也有一个妹妹,大概也会像畹畹这样同自己撒娇吧?

小丫头飞快地接过纸巾抹了抹眼睛,搁下筷子,假装摸出手机,低下头去。

喻尘静静看着她五官的轮廓。

然后,便见沈畹畹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整张小脸都光彩生动起来。

***

回到旅店时,小客栈里一派热热闹闹的场景。狭窄的走廊穿梭着来来往往搬运行李的剧组人员,刚刚凝结般的气氛融化了。

一个摄制组的大男孩扛着摄像机,额头上亮晶晶的,气喘吁吁还不遗余力地高声唱:“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大家被他粗噶跑掉的歌声逗笑了,走廊里一片笑骂声。

虽然大家为无法亲眼饱览雨崩圣境的美景而有些遗憾,但电影没有就此搁置,每个人都干劲十足。

待到收拾好了一切,已经临近中午。

大家按照安排上了各自的车子,剧组整装待发前往普洱,就只有总导演还没有来。

喻尘在车子的角落里听着旁边的人谈笑风生,静静望着路边还没有完全融化的雪,阳光下糖霜一样亮晶晶的。

她找了个借口说忘带了东西,快速跳下了车。

他们这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一走,旅店彻底地安静了,狭窄悠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喻尘轻手轻脚地跑上二楼,在那个房间前停下来。

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响动,就好像根本没有人一样。

她将侧脸贴近门缝,嗅到了一点烟味,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谁?”

半晌,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喻尘张了张嘴,想了想,没有出声。

她刚想转身走,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萧意和站在门口凝视着她,胸膛微微起伏,头发和脸颊都湿漉漉的。

喻尘抬起头看着他,她还以为那是水,细看却见一道道汗从他额上滚下来,将他毛衣的领子都打湿了。

“你怎么了?”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他苍白的脸。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身体却忽然晃了晃,差点摔倒。

喻尘堪堪扶住他,让他勉强撑住墙壁,感觉到他靠着自己的身体在虚弱地颤抖。

“我先扶你进去。”

萧意和很高,此时大半的重量压在她肩头。喻尘搂住他的腰,咬牙将他拖到床边。

他重重倒在床上,像一条缺水的鱼,紧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房间很小,她转身就能够到电水壶。

桌子上溅了许多水,玻璃杯边放着一个被人撕掉了标签的白色塑料小药瓶。

喻尘愣了愣,拿过药瓶转身问萧意和:“你要吃这个药吗?这是什么?”

“盐酸安他非酮,我吃它戒烟的。”萧意和勉强睁开眼睛,纤长的眼睫浸了汗水,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的翅膀。

“只是吃了,胃里有点难受。”

喻尘点点头,放回了药瓶:“你是该少抽些烟,对身体不好。”

“很难戒掉,我需要烟来刺激我的神经,带我寻找新的思路。”萧意和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我的确如他们所说,早已江郎才尽了。”

“不是那样的。”她不知该怎么抚慰他此刻的情绪,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幼时在山里见过的一只濒死的野鹿。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你,只能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声音。

“帮帮我。”他虚弱地说:“让剧组先上路,不要告诉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喻尘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她一口气跑下来,脑子里一团乱麻。正束手无策,恰好看见去机场接她过来的司机小张正站在路边和一个卖水果的老伯杀价。

喻尘把小张叫到路边:“萧导说他想再去附近几个地方转一转,你叫其他人先走吧,他随后就到。”

“还要去转呀,萧导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小张抓抓头:“好吧,我去通知他们,然后过来接萧导。”

喻尘点点头,等小张走远了,才转身匆匆跑上楼。

推开门,萧意和仰面躺在床上,刚刚的喘渐渐平静了下来,无声无息。

她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走过去,轻轻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微潮湿的热气轻轻碰撞着她手指的肌肤。

喻尘松了口气,正想收回手,却一把被他抓住了。

他抓得很用力,她觉得皮肉下的痛感渐渐传来,手背上的肌肤泛起了红。

萧意和紧闭着眼睛,双眉深蹙,像是被什么梦魇住了。

“回来......”他抓着她的手,喃喃说起梦话。

喻尘坐在床边,静静环视着小旅馆的房间,和躺在窄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那是一种记忆被雨淋湿的感觉,温润无声,有一丝酸涩。

潮湿,冰冷,空气里散发着霉味。

少年血红着眼睛半靠在床头,一声不响地喝酒,啤酒瓶子东倒西歪地摆满了小旅店房间的水泥地板。

她也红着眼睛,有些胆怯地看着少年的神情,一小步一小步挪过去:“阿答,对不起,是我害你耽误了考试......”

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少年抬起头,眼神迷茫,仿佛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她是谁。

“不是你的错。”他又狠灌了一口酒。

房间里氤氲着浓浓的酒味,她深吸一口气,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一般,看着他问出了埋在心底最深处,想问又不敢问的那个问题。

“阿答,你后悔吗?后悔救我吗?”她哭得脸颊都肿了起来,视线模糊地看着他。

少年眼睛里的光有一瞬间的涣散,转瞬又重新凝聚起来。他黑色的眼睛盯着她,里面有种她从没见过的东西,汹涌,冲动,怜惜,和恨意。

它们全部交织在一起,像一张黑色的巨大的网,将她兜头罩住。

阿答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一使劲便将她提到了床上,翻身压下。

陌生的情潮和或轻或重的吻将她的大脑击得一片空白,耳边是少年重重的喘息,如同笼中的困兽在她身上匍匐宣泄。

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一大片漆黑浓郁的深林和层层叠叠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