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珩的问题直白,将叶斐然撞得一懵。

叶斐然自幼便十分聪明,总觉得只要认真钻研,没什么他解不开的难题。可是此刻遇到的问题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它便这么大喇喇地横在他面前,分明用‘是’或者‘不是’就能回答,看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却寻不到任何可以破题的捷径。

脑中隆隆作响,浮现的全是乔辞一颦一笑的模样,他静不下心来思考,便只能低咳一声垂下眼帘,使出了万金油句式:“我已经订过亲了。”

乔珩哪想过他会来这么一出,直接被他的话钉在了那里,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想开口又憋不出半个字。他的视线因为窘迫而左右乱摆,而后蓦地定在了一处,绷直了背脊,口中结结巴巴道:“阿……阿姊!”

叶斐然神色一僵,扭过头看向身后,才发现乔辞不知何时已经与陈氏说完了话,正抱胸立在自己身后。

她走了过来,嘴角挂着稀薄笑靥,美是美矣,却也说不出地寒凉,对着乔珩道:“我与陈氏说完了话,正打算叫你上马车,便听到了你提我的名字。”她意态优雅地整了整衣袖,依然是一副困恹恹的神态,挑眉道,“我倒不知原来你如此关心我的私事。”

此话一出,便代表着她起码将两人的话听去了大半。

“阿姊。”过问私事这样的事情本就不怎么好,还被乔辞当场撞见了,乔珩急得抓耳挠腮,只能摆出一副憨态可掬的神态,讨好她道,“你的事情我自然要多关心关心。”

乔辞“哦”了一声,也没有在这件事上面花功夫,视线略过他直接落在了叶斐然的身上,淡淡问他:“你定亲了?”

叶斐然没别的话说,只能垂首应是。

“巧得很。”她哂笑,“我也定亲了。”

她说话的语调懒洋洋的,配着那双因为困倦睁不打开的凤眸与不大走心的表情,这么大一件事儿,被她说得跟玩儿似的。

乔珩吃惊到合不拢嘴。若说方才叶斐然的回答带给他的是震惊,乔辞此刻的话算得上是平地一声雷,将他对于两人关系的疑问轰得连渣儿都没剩下了。

“阿姊。”他紧张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讷讷问她,“你什么时候定的亲,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定亲的时候你还小的很,能记住什么事儿?”

他与乔辞也就差了六七岁的年纪,他不记事的时候,乔辞也是个孩子,这算是哪门子亲事,娃娃亲么?

她的回答让乔珩有些难以接受,也顾不得还有个外人在场了,鼓足了劲儿追问道:“对方是何许人,做什么的,家世又如何?”

“你以为自己此刻很闲么?”乔辞终于睁开了些眼,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向他瞥了过来,“横竖我一时半会儿嫁不了,你若真想琢磨这个,便去马车里面琢磨罢,别在这里磨蹭。”

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这么与他说了,便代表这事儿今天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乔珩不甘心,一步三回头的走向马车,撩开帘迈步进去,便见陈家小弟抱着乔辞为他准备的糖包子喜滋滋地啃着。

乔珩按住陈家小弟肉乎乎的小胳膊,沮丧着脸问道:“你说……你阿姊要是定了亲了该怎么办?”

陈家小弟眨巴着眼睛,想继续啃包子,奈何乔珩将他手臂压得死死的,只能留着口水问他:“何为定亲?”

“就是要嫁到别人家里,不能再跟你一起玩了!”乔珩深吸一口气,冷静解释道。

陈家小弟愣住了。

外面的车夫吆喝了一声,应该是开始行路了,马车猛地一震,乔珩因为猫着腰站着,被晃得一个踉跄,陈家小弟也跟他摇了摇,手中糖包子的糖浆糊了两人一身。

半晌后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挣脱了乔珩的手,呜呜哭道:“你走开,你阿姊才定亲了!”

还真是我阿姊定亲了……乔珩跌跌撞撞坐下来,躯壳里的沉痛随着马车的摇晃洒了满地都是,再也灌不回去了。

乔珩抽了两下气,挣扎着撩开马车的窗幔,伸着脖子向着乔府大门的方向瞟。那里此刻空空如也,来来往往的家丁都回去了,乔辞也没有在门口目送他离去。

“该怎么办呢?”他问题自己,只觉得天塌地陷。

乔辞若是嫁人,便意味着她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以后都会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乔珩虽然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它会来得如此快。

马车这种狭小的空间确实是适合思考的地方,乔珩摇摇晃晃的绝望着,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乔辞若是真的定了亲,即便父亲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过,与她定亲那人总不可能一直憋着都没什么动静罢?

他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蹭蹭发亮,只觉得自己茅塞顿开。

阿姊会不会是被人拒绝了抹不开面子,才故意这么说的?

他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像是这么回事,心中对自己肯定道,一定是这样的。

虽说血脉相连,乔氏姊弟俩似乎并不怎么心有灵犀。那厢乔珩不知道乔辞心里面在想什么,这厢乔辞也不知道自己的权威正在被他质疑。她忙碌了一早上,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个小祖宗,原本打算去房中补个午觉,只可惜叶斐然并不打算走,静静杵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他不走,乔辞也不好离开,遂开口问他道:“怎么了?”

叶斐然方才正在想事儿,思绪被她打断,抬起头来迷茫看她一眼,而后轻轻“啊”了一声,对她道:“明日就要去景县了,我想在这之前,再看一眼景县历年来的两税的账簿。”

那些账簿并不是实账,虽然看不出景县县令是否在两税中钻空子擅自制定籴粮价格,却是能证明景县在两税中每年新收1与见在2的最好证据。

他要查这些,乔辞自然不会拦,领着他穿过前院一路行至书房,乔辞打开了门上的铜锁,便也顺道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书房中的账簿依旧分门别类的摊在地上,它们不会在乔府久留,结案之后都会重新归还州衙门,所以乔辞也没有特意找地方安放它们。

叶斐然熟门熟路地翻出了记载着景县两税的账簿,将它们放到桌案上后,抬眸一扫伫立在一堆账簿中的乔辞,对她和声道:“我看你的面色不太好,不若回去休息一下?”

乔辞却摇头,从他案上的账簿中随意抽出了一本:“我也在这里看会儿账。”

两人分坐在桌案的两侧,谁都没有继续言语。

叶斐然因着早上的那件事,心神并不平静,尤其书房安静得掉根针在地方都能听见响的时刻,他对于她的动静就变得格外敏感。虽然她不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他却能听到她执笔写字,笔尖在纸上摩擦出的刷刷声,过了半晌,她放下了笔,纸张颤动的声音传来,是她翻过了一页。

她说自己定亲了,叶斐然闷闷地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是在他离开之后,乔相为她定下的?

手中的毛笔蘸了朱砂墨,他方才神思恍惚忘了膏笔,此刻笔尖结出了圆圆的墨珠,眼瞅着就要滴落下来,他回过神来,匆忙将它放回到砚台里面重新润了润。

再抬笔时,叶斐然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将脑中的一片纷乱甩去,迫着自己将心思放在正事上面去。

一时间书房中只剩下了刷刷的翻书声。

叶斐然的定力极强,只消开始做事情了,人就会变得十分专注。这些账簿早先都勾过一遍,过第二遍时速度便十分快,叶斐然将手中的几本处理完,发现少了景县去年秋税的明细。想起方才乔辞似是从他这边的账簿中抽了一本拿去看,他抬起头来想问乔辞要,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也顺势将这本账簿压在了手臂下。沉睡的她与醒着的时候截然不同,安安静静地窝在那里,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从叶斐然的角度,能看到她□□在交领外的纤细颈项,弧线美好到不可思议。

她恁的会抽,若是其他账簿,他便不打扰她了,偏偏去年秋税紧挨着今年夏税,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而且上次勘覆的时候便是她查的那本,他完全没有接触过,自然需要重新再过一遍。

叶斐然踟蹰了片刻,还是拉开官帽椅起身,轻手轻脚的来到她身侧。

今日天气暖和,乔辞没有公务在身,便也褪下公服换了女装。袖口是飘逸轻薄的一层缎子,在她沉睡的时候沿着手腕滑下,露出来的肌肤如玉一般白皙剔透。

叶斐然避嫌,不欲直接接触她的肌肤,本想将她衣袖拉下,再隔着缎子捉她的手腕,谁知她却十分警觉,他方屏息勾上她的袖角,她便惊醒了过来。

她蓦地直起身,而叶斐然却依然弯着腰,手中还提着她的袖角。

原本为了不唐突而做的举动,此刻看起来要多唐突有多唐突。

两人此刻的距离变得十分近,呼吸间都是彼此的气息,一丝一缕交错着,气氛也暧昧了起来。

叶斐然僵在了原地,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儿,他能数清她长而密的睫毛,也能看清她尚存睡意的眼眸,迷蒙蒙的一潭,猝不及防之下就能让人一头扎进去。

她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脑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凑近些,再凑近些,理智却将身体禁锢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好看么?”乔辞开口,声音软软的,语调中有股子初醒后特有的疏懒味道。

她的声音将他从这场天人交战中拉了回来,风驰电掣地松了她的衣袖直起身来,他低咳一声,强做出镇定的模样向她解释:“我想要这本册子,但看你模样太过疲累,不欲吵醒你,便自己动手拿了。”他顿了顿,向她郑重致歉,“方才的举动并非有意,还请乔大人莫要见怪。”

他一番话说得正气凌然,却在抬起头来对上她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时泄了气儿,发烫的耳垂的昭示着他所引以为傲的镇静在支离破碎。他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轻叹一口气无奈承认道:“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