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辞错开他的目光,对着刘清辉道:“我这么跟您说罢,无风不起浪,我和叶大人也是被浪头掀到清州来的。三司事务繁忙,我没空在地方上多花时间,您手上如果有能平息浪头的方法,便直接将它们给我。今上派我们来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说法,至于这个说法是从今年夏征中得来的,还是从去年秋征中得来的,对于今上来说没什么分别,对于您来说也就是一本账簿的事儿。”
眼瞅着席上看向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乔辞的口吻愈发和煦:“您把账簿给我,我查证完毕之后,惩处了那些办事不得体的,再把结果呈给今上,这事儿就算结束了。”
她说得这么直白,刘清辉没道理听不懂,却还死撑着装傻充愣道:“账簿什么的,清州不是每次都会向三司递么,怎么敏言还亲自来问我要?”
“向三司递的那些账簿账面上漂亮得很,但是实际究竟是怎样千疮百孔你我都清楚,而我要的是没动过手脚的那本。”乔辞端起案上的酒盅抿了一口,继续道,“我向刘明府提的这笔买卖很划算,不涉及到今年夏税,您即使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也可以在事后补回来,还可以顺便清扫手底下的酒囊饭袋,省了他们日后再给你惹事,而我也能少花费点儿精力早日回到沂都,如此一举两得事情,刘明府何乐而不为呢?”
此话一出,席间看似在闲聊实则一直偷眼观察这里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气氛明显局促起来。
其实今年的夏税到底有没有开始征收,在座的除了那几个不明内情的富商,大家都心知肚明,前一阵子景县不就因为强征夏税,弄出来了一个逼死当地商贾的案子么?
夏税这种东西按照惯例来说只要不拖不欠,早收一会子晚收一会子其实没什么,要命就要命在夏征时刚出一桩命案,朝廷便派下来了两个特使。是以刘清辉在邀手下的官吏赴宴之前,就对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不管特使问关于夏税的任何问题,都一律咬死说不知道,否则一旦事情败露,谁也没办法置身于事外。
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个乔大人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一上来不问夏税,先翻旧账。
刘清辉讲究排场,当初改建衙门时便没少向他们伸手。除此以外,两税的羡余钱1、冬天的炭敬、夏天的冰敬2……这些东西送到他手上的时候都造过册,什么来路他也悉数知晓,本以为他得了便宜关键时刻就跟自己在同一条船上了,偏偏特使大人放出话来说只清理下面的人……
那就意味着刘清辉不会被动,而他们却全得要死。
刘清辉感受到了他们的不安,瞬间明白了乔辞在使阴招。
她口口声声说清州在今年夏征中出了问题,却一个证据都拿不出来,不仅如此,还不停地撺掇他自己上套,主动将事情招出来。说她在空手套白狼,偏偏她还独许了他好处,一层奸计里面又埋了一层挑拨离间。
乔辞会不会真的保他刘清辉无法确定,但是底下的人一旦中了她的计,在他没防备的时候将事情捅了出来,那就真完了。
刘清辉恨她恨得牙痒痒,这人年纪不大,怎么心眼子多成了这样!
心中虽然这么想,刘清辉面上还是强挤出笑容道:“敏言你太会说笑了,他们都是我手底下的人,要是有谁在两税里面手脚不干净,我头一个就将他们严办了,哪还轮得到有人将事情闹大了捅到今上那里去?若我为求自保,将劳苦功高的他们推出去,那我还算是人么?”
他说得义愤填膺,想给席间的人摆出一个姿态,只是话音刚落,坐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叶斐然开口了,对着乔辞淡淡道:“看样子刘明府并不打算领乔大人的情。”
乔辞轻叹一口气:“我对刘明府的提点,他没琢磨出味道,倒是被你听出来了。”
叶斐然道:“其实我觉得刘明府的做法可以理解,他摸不准你我二人手里面的筹码,自然以为我们在诓骗他。既然如此,我们便按照原来的法子查罢,至时刘明府若是有错,我们便依照律法行事,若是无错,我们也好还他一个清白。”
乔辞咬了咬唇:“话是这么讲没错,但是……”
叶斐然从善如流接她的话道:“怎么了?”
乔辞凑近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烦死了,一股子酒臭味,这老家伙软硬不吃不好对付,我们要到账簿便离开。”
她的声音轻软,拂得他耳垂微微发痒。叶斐然怔了怔,但他与乔辞素来有种默契,否则方才也不会开口帮腔。
明了了她的意思,他执起酒盅起身,对着刘清辉道:“我竟不知乔大人与刘明府原来还有这层渊源,方才对于刘明府多有得罪,还请明府大人莫要见怪。”
乔辞按住他的手腕:“若要敬酒也该是我敬。”
叶斐然却不赞同:“你今日不宜饮酒。”
什么叫不宜饮酒?乔辞想拉叶斐然,他已经先干为敬。
他俩私底下说了什么悄悄话大家不知道,但是方才刘清辉自己对乔辞左一声“敏言”右一声“贤侄女”的场面大家有目共睹,是以方才那出在外人看来,只觉得这几人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有刘清辉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将他往死胡同里整,偏偏这坑还是他自己给自己挖出来的。
一张脸气得铁青,他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遂只能站起身来受了叶斐然的酒。
这杯酒下肚,在座的众人面色各异,各自心中都打起了小算盘。
叶斐然一杯就上了脸,通红的面色配着明亮的眼眸,让他看起来愈发真诚:“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将事情定下来,今晚明府便将清州各县历年来的账簿送到乔府,后面的事情我们来处理,明府尽可高枕无忧。”
谁跟你定好了?刘清辉在心中咆哮着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口吻也冲了起来:“清州辖下各县的账簿数目十分庞大,今晚肯定整理不出来,还是过几日再给特使大人送过去罢。”
“是因为衙门中人手不够么?”乔辞关切道,“这不打紧,我可以将乔府的家丁派出来帮您一起整理。”
“放置账簿的地方,怎能让衙外人随意出入。”刘清辉喷火。
乔辞“哦”了一声:“那我不算是外人,便由我亲自跟着去整理罢。”
她去整理,就不知道被整理的是账簿还是管账簿的人了!
刘清辉被她一噎,半晌之后才咬牙切齿道:“还是不劳烦乔大人了,我这就派人去整理,入夜之前一定送到。”
刘清辉走后,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不过为了粉饰太平,还是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叶斐然被灌了几杯,又帮着乔辞挡了几杯,出来的时候一双眼睛迷瞪瞪的,被浓密的眼睫一盖,也看不出他究竟醉没醉。
乔辞本想着在散席后与他聊上几句,便让乔府的马车先走了。谁知两人没走多远,便看他平地磕绊了一下,她扶了他一把,皱眉问道:“你还好么,难不成喝多了?”
叶斐然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我没事儿,就是眼前的东西都在晃悠,看着看着人便晕了。”
乔辞闻言扶额,他喝的时候她是盯着的,因着觉得那点儿酒喝不倒人,才没开口阻止。不过看他这副情形,应该属于平日里就没酒量那种,一杯上脸,三杯上榻。
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将马车早早打发了,乔辞看他那晕乎劲儿,怕他没人扶着,一个人都无法顺溜溜回家,遂问他道:“你住哪儿,我带你回去。”
叶斐然哼哼两声:“直直向前,三个街口后先向东转,后向北转,而后再向东……”
此刻天色已暗,没了日头,乔辞分不清方向,便让他说简单些:“东是哪里,是左还是右?”
叶斐然双眼雾蒙蒙的,鼓着腮帮子仔细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左。”
乔辞言简意赅:“走。”
他神思昏沉,一双眼睛眯缝着,连路都懒得看。乔辞怕他走着走着睡着了,与他没话找话道:“你既然酒量不济,为何帮我挡酒?”
叶斐然对她的话理解的十分吃力,回答时也总慢半拍:“你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乔辞不懂今日他为何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体不适,还要再问,便听他轻声嘀咕道:“我为你开的药,你喝了么?”
乔辞今日只喝了一副药,便是早上陈秋宜为她煎来舒缓月事的那剂。想起陈秋宜支支吾吾的模样,乔辞恍然大悟:“那药是你开的?”她皱眉,“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粗通些医理,去找你时,看到了你正在喝的药,便猜出来了。”叶斐然晃了两下,“她的药没有我的好,若是我能亲自切脉,效果会更好些。”
乔辞自然不会让人在这种事情上为她把脉,向回缩了缩手:“你既然懂医理,怎么不为自己开个方子,看看怎么解酒。”
叶斐然摇头:“我喝酒不闹腾,睡觉就好。”又一脸诚挚道,“我为你切切脉罢?”
都醉成了这副德行还想着为别人把脉,乔辞没好气:“好好走路罢你!该向哪里转了?”
叶斐然想也不想就道:“右。”
两人一个不分左右,另一个不分东南西北,随心所欲走了一阵子之后,不负众望地迷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小巷中。
乔辞踅身怒道:“你带的什么路?”
叶斐然一脸茫然:“宴席半日,怎么出来后世道都变了?”
与喝醉的人争论这些也是浪费时间,乔辞与他在巷子中一路跌跌撞撞地绕,待走到一处就连乔辞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街道后,叶斐然突然顿住了脚步,对着乔辞言之凿凿道:“这里我识得,能找到路了。”
乔辞瞪他:“你若是再找错,我便将你一个人扔这里。”
叶斐然应了一声,领着她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周边的景物愈来愈熟悉,待他终于停下脚步,乔辞已然确定他确实没有带错路。
月色皎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八角红灯笼,照亮了门前的那一方小天地,和门上悬挂的匾额。
两人所处的这个宅子恰恰是一溜长街上独独没有点灯的那一个,乔辞比谁都熟悉这儿,只因为从宅子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乔府。
乔辞眯眼看着眼前叶家破败的匾额,再转身看向叶斐然时,面上已凝了一层冰,寒声问他:“你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