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思凡(7)
自从来了这皮母地丘之后,这男人的举动就有些古怪。
即便只有一日的工夫,有妖和西楼也见惯了他的花样百出,故此并不在意。但是红绡不同,她才刚刚回来,还不知面前这人的身份,如今见他这里做些古里古怪的事,自然好奇对方的身份。
“他到底是谁啊?”她好奇的看看身边两人,希望谁能告诉自己真相。
有妖和西楼不由对视了一眼,后者先拉着自己的妻子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答了句,“陵歆。”
话音未落,红绡已为这两个字瞪圆了眼睛,想也未想,手中长鞭便向着栏杆那边甩了过去。幸好西楼早已将她和陵歆拉开了一段距离,不然那带着倒刺的鞭稍刮进的就是对方的胸膛。
“咱们盼了三百年才盼来这一天,怎么还没杀了他为阿唯报仇?”即便被夫君拉扯着,红绡仍难抑心中愤恨。
杀他,杀他……他们又何尝不想杀了他?可是现在时机还未到。
西楼凑到妻子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红绡这才平静了下来,只是那目光仍如利刃般落在陵歆身上,像是要将他割成千片万片。
这样的眼神,陵歆在一天之中已经见得太多了,他不自然的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像是要避开红绡一般,但是依有妖看来,倒更像是因为湖上的冷风吹得他身上的伤口有些不好受。
她盯着他看了一瞬,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面前的红绡,“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从对岸过来时,红绡的另一只手里便紧紧攥着些什么,她敢肯定,这绝不是对方从老家带回来的东西。
说起这个,红绡才像是突然想起来这回事,连忙将握紧的那只手张开伸到他们面前,“刚刚回来的时候见它有些不对劲,便捉了来。”
在她掌心中央静静躺着的,正是被她打回了原形又变小的奉三娘。
这个蜘蛛精一直对丈夫身死一事耿耿于怀,被放走以后又偷偷溜回来报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有妖并未觉得意外,伸手接过那只小蜘蛛便将其放到了屋内,“等她醒了,我再与她说。折腾了一夜你们也该累了,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西楼陪着他们忙了一天一夜,红绡又是长途奔波,总不能让他们再在这种小事上陪她一起耗下去。
这是好意,那对夫妻也没有坚持留下来帮她。红绡又看了一眼栏杆边的陵歆,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在岸上的家,西楼紧跟在她后面,走之前不无担忧的望了望湖中央的有妖,而后者只是勉强对着他一笑。
等到这两人一走,湖中央的小屋瞬间安静了不少。见有妖又回到屋子里去面对那奉三娘了,陵歆这才努力从栏杆边爬起身来扒到窗边,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悠悠转醒后,奉三娘早已变回了人形,如今正站在有妖面前,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不顾一切动手报仇的冲动,“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拆散我和顾郎?”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喜怒无常人人皆知,可是再怎样不近人情,这个女人对待前来投奔皮母地丘的小妖小怪总是带着几分怜惜,平素从不会为难于他们。
既然如此,为什么轮到他们这一家人时,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
“管唯都死了三百年了,你本该比谁都清楚失去丈夫的滋味,凭什么自己伤心难过,就要拉着别人陪葬?”她恨不得声声泣血。
“别拿我和阿唯做对比。”听到这儿,一直默然不语的有妖终于开了口,“你不是阿唯,顾湛也不是我。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想求真心人胜过求长生。”
如果说这句话还没能让奉三娘明白她的意思,那么下一句便足以了。
“母蜘蛛的寿命最少一年,最多也不过十余年。你在未修炼成精的时候,是否也曾贪恋过长生?若是那时的你有了自己的丈夫,你会选择真心人还是长生不死?”
无论奉三娘会选择什么,顾湛从始至终选择的都是长生。
也并非没有动过心,不过那点真心在得知奉三娘是个妖精之后,便彻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长生的渴望。他多么想像奉三娘一样活上几百年几千年,哪怕不能与天地同寿,也想多看看这世间的繁华。
为了心中的目的,他非但没有嫌弃对方的出身,反倒一心求娶,甚至与其生了一个孩子。谁又能知道他在听说奉三娘想要变为凡人经历生老病死时,他心中的酸涩和嫉恨。他暗恨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若能交换,他多么希望像她一样当个妖怪。
所以,当对方提出要去皮母地丘来求波母夫人相助时,他几乎是想尽了办法要跟随其一同前来。曾经他也听说过,那个波母夫人原本是个凡人,如今成了半妖才逍遥度日再不愁短短几十年的生死。
这趟远行,便是他实现心中所求的好机会。
无论如何,他也要求得不再做凡人的法子,若能变成半妖,更是再好不过。
可惜,在来此之前,他只知道自己与波母夫人很是相似,还以为自己会为此得到对方的另眼相看。却不知从一开始,两人便是天差地别。
“嫁给管唯,甚至变做半妖,我贪恋的,始终是我的夫君,而非长生。若他不在,这长生于我而言,只是折磨。”说到这里,有妖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终于变了变,也不知是同情还是遗憾,“可惜,顾湛与我不一样。”
若不是为了求得长生之法,顾湛绝不会对奉三娘百般讨好,也不会如此“体贴”的陪着妻子来到这群妖聚集之地。有妖从前也曾是个凡人,怎么会看不透凡人的心思。自打见了这一家人第一面起,她便看出了顾湛心中真正渴求的东西。
波母夫人从不管皮母地丘以外的闲事,可是这一次,或许是因着有些相似的经历,她竟第一次对着毫无干系的外人动了恻隐之心。
她不想奉三娘被这贪婪的凡人所伤。没有别的缘由,只因她每每想到若是当初的自己也欺骗着管唯的话,她的阿唯又会多么伤心。
她不忍心。
留那一家人在这里住上几个月,是她为了彻底看清顾湛的目的设下的陷阱。之后欲留不习惯人间生活的奉三娘在此居住,是为了让对方远离已被贪欲蒙蔽了心神的丈夫。
可是她这样做的同时,心知自己心思已被看破的顾湛却想着尽快带儿子逃出皮母地丘。说到底,他羡慕着这些妖怪远超凡人的寿命,却也因为多年的养尊处优而厌恶着这样的生活。
他害怕自己被那心狠手辣的波母夫人所杀,也害怕波母夫人会将他的心思告知奉三娘。当时的他,只想着带着身有妖怪血脉的孩子逃离这里,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儿子身上,甚至想着,只要一离开这里,回到人间时,他定要想办法找道士收了已经没什么用处的妻子。
一个一心想着变做凡人,却不想着让丈夫与自己一起长生的妖怪娘子,不要也罢。
有妖不忍心让那时的奉三娘看清丈夫的真面目,也心知自己的解释绝对无法让深陷其中的奉三娘清醒过来,所以才想了个算不上好的法子,暂且将她关了起来,让她免受丈夫所害。
而那顾湛,终于在想要偷偷逃出皮母地丘的时候死在了半路上,皮母地丘的守卫们只来得及救了他的孩子。
“没有放任你在临死前才看清他的真面目,是我的错。”这句话,有妖并不是在讽刺。因为事后想想,她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到底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
或许这件事由她这个外人插手,便已经错的彻底。
可是她不后悔,说是一意孤行也好,自私也罢,她真的不想看到一心念着那个凡人的奉三娘受更多的伤,哪怕对方与管唯其实并不相似。
这番话,她不知奉三娘到底会不会信,也从未打算让对方相信这一点。可是就当她想要派人将这母子二人送出皮母地丘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跌坐在面前的女子喃喃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贪恋长生,那现在又算什么?”
声音虽低,却冰冷得吓人。
自己身为半妖,竟也居高临下的批判着凡人想要成为半妖贪恋长生的渴望,实在是可笑。
只是听了这话,有妖却破天荒的笑了笑,“你不过是在人间的街市上与他一见倾心,便嫁了他,若他没有欺瞒于你,你们可称得上圆满……”
说着说着,笑意渐渐敛起,她的神情竟有些恍惚,似是想到了许多早已的往事,“而我和阿唯……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阿唯都做了些什么,又舍弃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羡慕惊叹着她变为半妖的经历,可是谁又知道当年之事其实只是源于一场意外?他们都只看到了她现在的貌美与强大,她却永远都忘不掉管唯望向狐王尸身时,眼中噙着的泪水。
这一路走来,他们都舍弃了太多。到了最后,身边也仅剩下彼此,原本以为这样就算是苦尽甘来,谁知……谁知……
派人送走了奉三娘母子之后,再次走出房门时,已是一天之中艳阳最刺眼的时候。
栏杆边的陵歆避无可避,被晒得瘫在地上坐不起身。有妖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便开门见山的说道,“奉三娘倒也算是个说话作数的人,她竟当真帮你瞒下了监牢里的事情。”
哪怕没能做到应下的第一件事,直到被送走之前,奉三娘也未曾吐露出半分与如何闯出监牢有关的事情,更不肯说出自己在当时都看到了些什么。
这是她答应陵歆的第二件事,那便是无论在监牢里看到他做了什么,都要当做什么也没看见,绝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这样反倒更让有妖好奇当时发生的事情。
陵歆到底是如何闯出那监牢的,为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当时的场景?那其中,又有着怎样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见对方不说话,有妖忽然蹲下身来,飞快的拽起了地上那人,神情间带着一丝说不清缘由的愠怒,“告诉我,你百般打听我身边男子的目的。”
当奉三娘说出这事的时候,她的心中除了愤怒和屈辱之外,连惊讶与不解都容不下。无论是真是假,只要陵歆敢表露出半分对她的好感,她便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件事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而被她掐住了咽喉的那个男人在挣扎了几下之后,实在是不想再看她眼中的愤懑,不自然的别过头去,然后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如果我说,这是我的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