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大窗关紧了窗帘,一缕阳光还是从窗帘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像柄硕长的闪亮的手术刀,笼罩在柔和灯光下的重症监护室被它切开了一道口子,黄莲瞅见了它,知道是个好天气。
护士长田苗苗问:“喝点水好吗?”
黄莲点点头。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田苗苗立即用小匙给黄莲喂水。
黄莲声音低微:“一天80毫克的皮质激素量是可行的,现在……感觉……很好。”
老友有望挣脱病魔的手掌,彭丽丽的眼眶湿润了,说再观察一、二天吧,然后要黄莲闭目睡觉。
黄莲点了一下头,复闭上了眼。
三访田哑巴之后,黄莲和姜玲抓紧时间整理出调查材料,吴一群看了材料,听了她们的详细汇报,表态说马上提交矿党委讨论。继而告诉她们,周日请她俩参加他的婚礼。
姜玲说:“怪道吴主任春风满面,原来喜事一桩接一桩啊!”
之后吴一群不在的时侯,黄莲问姜玲,吴主任还有什么喜事,姜玲说,要调省厅当副书记呢,破格提拔!各地都在提拔专家型青年干部,他刚好乘了东风。
云山矿无论干部还是工人,只要自己愿意,婚礼都可以在食堂办,参加婚礼的一般包个二元红包便可,大家喜聚一餐而已,婚礼既简单又热闹。
偌大的食堂筵席有三十多桌,悬空交叉挂了两条红纸彩带,正面墙上贴了个大红喜字,整个布置并不显繁复。矿里无论干部还是工人都这样操办,吴一群也如此,一点也不特殊。
李顺子就由李桃领着到了食堂,坐在主席。顾矿长、李书记母子同来,两位是领导,也坐在主席。山茶牵着小飞雪来了,在食堂门口迎宾的新娘李桃领着这一老一小在主席旁的一桌就座,却被李月英叫过去也在主席坐了。
李月英叫山茶过去,明的是要同山茶说话,暗的是想同小飞雪亲近。顾燃自是极喜山茶过去一块儿坐的。李月英一直没机会同自己的亲孙女儿相处,就让孩子在自己大腿上坐了说话,山茶忙说下来下来,不要累着了奶奶,李月英顺着这话就要孩子叫奶奶,小飞雪乖巧地叫了句奶奶,李月英听了很高兴,掉过头去问山茶:“孩子是你在带吧,挺累人是不是?”
山茶说:“我的命好。老杨走了,就来了个孩子到我身边让我高兴。”
李月英忖道,山茶替她带大了儿子,而今又在替她带孙女儿,却不知是她李月英的骨肉,不免心生感激,就想讲几句让山茶宽心的话。
李月英说:“老杨平反昭雪大概不会有问题了!”
山茶说:“那就好!可惜石山走了。”
李顺子忽地一击掌,嘻笑道好好!大家看他时,他的那张笑脸瞬间又变得僵硬了,都以为他的神经还有毛病,没有在意,唯有山茶,看出李顺子反常。
大家已听说了杨石山平反取得了新证,就要顾燃说一说。
山茶所料不错,李顺子乍一听见杨石山可以平反了,不啻听见上界传来的福音。但随之他畏惧的话题出现了,顾燃说的内容里讲到了杨石山丢掉的五十块银元,……修公园的时侯,先是孟卫东捡到了其中的四块,之后矿里组织人马仔细挖掘,又找到了三十八块……。李顺子心惊肉跳地听着,掐着指头默算了好几遍,加起来有四十二块!只有八块没找到,这就是说,杨石山不可能给他十块银元!他突然感到一股要命的窒息。
就在此刻,黄莲出现了。黄莲听从了姜玲的,头天去了镇百货商场,从头至脚,添置了整套新装。黄莲三十出头的年龄,有着成熟女人的气质,又渗透出青年女人的韵味,特别是今天没有扎辫子,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平添了许多活泼。黄莲的这身装束,其实在赣州城里并不少见,穿在她身上却让人感到特别的适合,一件白的确凉衬衣,将挺拔的**勾勒出来了,一条绛紫裙,箍在细腰上,裸露出来修长的小腿,将好看的身段凸显出来了,脚上的新款皮鞋,黑色皮面呈丁字形,紧裹着小巧的双脚,走起路来橐橐有声。她虽然没有像姜玲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原来那个长年累月被一身硕大工作衣包裹着瘦削身躯的女人,竟如此楚楚动人。
李顺子傻傻望着眼前这位美人,她曾想傍他这个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被他拒绝了!可如今,自家成了屁股上的屎没揩干净的臭烘烘的人物,而人家成了政治部里的人物!这女人是他的对头啊!他脸色煞白,慌忙起身。山茶见李顺子朝食堂的侧门走去,侧门外有座公厕,还以为他是去方便。李顺子哪里是去方便,鬼使神差回了家,去取那块写有“老叛徒李顺子”的牌子了。
这块牌子如同贾宝玉身上的那块玉,有它,李顺子的狂躁能平息许多,为什么,康宁医院的大夫也说不清。大夫之所以说不清,是不明白李顺子的心路履跡。两个亲人都因他而遭受厄运,一个是比亲哥还亲的石山哥,被他出卖了;一个是疼她爱他的老婆冬香,被他两个耳光打到阴间去了。他企盼受了冤屈的亲人能昭雪,又惧怕自己的罪恶行径败露,企盼、自责、恐惧像几个魔头长年累月在他心中打斗,到底良心未泯,赎罪感占了上风,这块牌子便是赎罪牌,自惩亦能让他的心灵获得一些平衡。
李顺子将牌子挂在胸前,既害怕又心甘情愿地作牛鬼蛇神挨批斗状,低头走进了洋溢着喜气的食堂。他的所有感官,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同现实迴异,这里不存在喜气洋洋、香气四溢的婚宴,李顺子臆造了一个几近真实完美的批斗会场。
李顺子走进食堂,犹如一石击水。人们见李顺子竟然在这种时候又发了疯,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李桃没想到父亲的间歇性精神病会在此时发作,看见父亲那副惊魂失魄的模样,心头涌上来几分心疼,几分怨艾,几分愧然,还有几分无奈,起身正要上前,猛听山茶喊了句:“顺子!”
只见山茶蹒跚地跑向了李顺子,李桃跟着也跑了过去,好些来宾,此刻也离座围了前去。顾燃、李月英也都站起身来看。
李顺子听得是山茶在喊,停下了步子,他愣视着跑过来的山茶,嘴唇颤颤的却没有出声。山茶就要去摘李顺子胸前的牌子,李顺子死死捂住不让。李桃过来说,爸,这是女儿的婚宴啊!也去帮山茶摘那牌子。李顺子挣脱开两人的手,大叫我要认罪!我要认罪!
山茶说:“你有什么罪?顺子!你有什么罪!”
李顺子眼珠子瞪得滚圆:“是我出卖了石山哥!”
山茶愣了一下,说:“怎么是你出卖了他?”
李顺子说:“我拿的是敌人的赏钱,十块光洋,……不是石山哥给的!”
山茶明白了,说:“顺子呀,我是亲耳听见石山讲过,是他给了你十块光洋。那时候要弄石山到铁笼山去,他怕你无依无靠,留给你用的。”
李顺子语无伦次地说:“捡到了四十二块!我会做算术!……十块赏钱,不是石山哥给的!”
山茶这下没有听懂,李桃便解释说,她爸是讲矿里修公园捡到了石山大伯丢掉的四十二块银元,所以石山大伯不可能再给他十块光洋……山茶马上摆手,对李顺子说道:“是他们搞错了,那四十二块光洋不是你石山哥丢掉的!”
李顺子忽地抓住山茶的手:“你莫骗我!”
山茶语气十分肯定:“嫂子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从来没有骗过我。”李顺子忽然号啕大哭,含糊不清地不断说是石山哥给的石山哥给的……缓缓把牌子摘下来了。
山茶接过牌子说:“从今以后,再不要这块牌子了!”
李顺子说:“好、好!”
山茶使了个眼色,让李桃搀着她爸回到席上去坐了,自己将牌子拿到食堂厨房,往灶里一塞,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黄莲虽端坐不动,心情却随这场闹剧跌宕起伏,其实她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对李顺子同情的多不屑的少。她震惊的是山茶的那句话,倘若山茶这番话是编出来哄李顺子这个癫佬的,倒无所谓,倘若山茶这番话是认真的,那么她们新近对杨石山平反的调查取证成果岂不要被颠覆了?
李顺子痴痴地被搀扶回原位后,幻觉消失了,思维竟渐渐恢复了正常,一直到婚宴结束,没有再闹。
散席后,姜玲问黄莲:“刘山茶那话你听清楚了?”
黄莲说:“她是编了话来哄李顺子的。”
姜玲说:“如果是认真的,那可就麻烦了。”
黄莲说:“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她。”
小飞雪被李月英带去公园玩了,黄莲一人回家,黄莲怕山茶娘吃了酒要休息,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就听得山茶娘屋里有动静,朝里屋一瞄,山茶娘一边倒酒一边在说话,就站住了脚没有作声。
“……石山呀,这酒是小顺子嫁女的喜酒,桃桃送过来的。这是大喜事呀,你高兴吧!……就摆你面前了……石山呀,今天我做了件对不住你的事,小顺子癫病又犯了,身上挂块牌子跑到酒席上来,讲是他出卖了你,拿了十块光洋的赏钱,所以要挨批斗……那个时侯他才几岁?十二岁吧?晓得什么出卖不出卖?是不是?……我就编了个假话……心病是要心药医啊,你不会怪我吧?……我晓得你是不会怪我的……”
黄莲悄然退出门来,在心里叫了一声山茶娘啊,就有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