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低沉得紧,大团的乌云滚滚而来,几乎要迎面压下来。
一人高的蒿草随风摆动,同时血腥味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祁镧上下,这里是一场战事后的战场。
耳边是隆隆的战鼓,山呼海啸的喊杀声,申屠衍立在马上,置身其中,茫然望着周遭的一切,在这广阔的平原中横七竖八堆着还温热的尸首,这里面,有大晁的统领,也有胡狄的士兵,还有……附近的百姓。
他们说一个将军生应该在战场上,死也应该在战场上,这就是战场吗?
他的脸色苍白,打了胜仗,没有喜悦,也没有自豪感,甚至还萌生出连刚才在刀枪箭雨中也没有如此恐慌的情绪,以至于旁边的副将叫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
“将军,是否开拔回营?将军?”
“哦……哦。”他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于是他们缓缓的撤退,另外一部分留下来清理战场,其实也不算清理,尸体嘛,会有秃鹰斑鸠来解决,他们所做的,是将死人身上有用的东西都搜刮一番。
他算是没有受了什么伤,因为他根本没有怎么参与战斗,只是观战。可是还是遇到几个大晁将领,说来也奇怪,那几个人下手凶猛,遇到他竟然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竟让下不去手去,特别是一个光头的先锋,先是震惊,后是发怒,一招招竟然要生擒他一般。他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一下说他对不起兄弟,一下说要把他押回去让他媳妇罚他跪算盘……
他想问为什么,可是刀箭无情,终究寻不到时机。
一直到战争结束。
申屠衍的心绪很乱,想着事情一路回了营寨。
晚上的时候,拓跋凛为了庆祝初战告捷,还特地举行了庆功宴,申屠衍却闷闷不乐,他的脑袋很乱,以至于他啃的羊腿味同嚼蜡,眼前的笙歌曼舞熟视无睹。
“申屠安答,怎么,不开心?”
“没有,没有。”他赶紧回答,“肉很好吃。”
“哈哈,申屠安答真是直爽,两日以后还有一场大战,还要仰仗将军呀。”他忽得招了招手,一位原来在热舞的舞姬转了几个圈,歪倒在他的怀里。
“琴姬,你摇摇服侍将军呀。”拓跋凛笑了笑,意味深长。
申屠衍被美人纠缠着,让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无措道,“这不大好吧,不知道我妹子有没有过来,我可以看看她吗?”
“她?”拓跋凛忽然冷了脸,又觉得不大妥,缓和了几分才说,“哦,她被我派去外地办事去了,暂时回不来,将军今天晚上还是好好享受美人醇酒吧。”
申屠衍没有办法,被琴姬连拖带拉的进了营帐,申屠衍望着被风撩起的连帐,远处的篝火不时的映入眼帘,今晚的欢愉远没有结束。
申屠衍看着帐中罗带轻解的美人却出了冷汗,他木讷的说了一句,“哎,姑娘,你衣襟散开了。”
琴姬轻笑着,他见过木头,还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柔夷攀上了申屠衍的脖子,嗔怪着,“将军,你真坏!”说完,就来解申屠衍的衣带。
申屠衍抖了一个激灵,浑身都精神了,心中一咬牙,轻声叫了一声得罪了,朝着她的后脑勺用力一记。
他把人盖好,觉得现在出去也尴尬不妥,因此等到宴会渐渐散去,万籁俱寂之后才出去透透气。
晚上的军营跟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他也不敢随处走动,只是漫无目的的转了转,忽的发现军师探讨的打仗中还亮着灯,他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
他才想要撩帘子进去,忽的听见一阵交谈,在这静谧的夜里清幽而诡异。
“秦了了那妮子真的被嫁到番国去了吗?”
“哎,不知好歹的死丫头,自从从中原回来,就一直暗地里捣鬼,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有还有一些用处……她现在居然隐瞒申屠的身体情况,差点让这一次的计划失败。”
“那以后怎么办?”
“本来想培养申屠衍为我所用的,现在要改变策略的了。”
“现在很多申屠衍的旧部都见过他了,必然会扰乱军心,利用他将他们引入祁镧北的悬谷中,到时候一网打尽……”
“好计谋!”
申屠衍就站在黑暗处,静静的听完这一切,然后默默的离开。
他重新回到了营帐,琴姬还没有醒,他坐在不远处,脑子里有无数想法冲上来,将他的思想搅得乱糟糟的。
拓跋凛说,“把他们引入祁镧的峡谷中,一网打尽。”
秦了了说,“大哥,这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摆摊婆婆说,“打战啊,就是为了不打战啊。”
秦了了说,“大哥,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做战场上的英雄了,就把它打开吧。”
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一只锦囊,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里面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只有秦了了的一封亲笔信,还有几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
他看了几眼那几张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画,一阵恶寒,却找不到别的东西。
两日后,申屠衍率军再次突击大晁军队,这一次,他率领一万精兵,定与山峰南面百回坡会战,这一次,大晁的军队的规模也是空前的,几乎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可以说,这一场战役几乎决定了一次战争的胜负。
拓跋凛一天都呆在营地里下了一个人的棋,双手互博,他一个人既是黑子也是白子,倒也是乐趣。等在门外的信差不断将战场上的情况告诉他。
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知道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大军脱离原定行军路线,正从山下越过百回坡,已朝北面而去,就要越过祁镧山脉了。”
“什么!”拓跋凛腾的一声站起来,捏在手上的棋子嘎嘎作响,他觉得,有一些东西,恐怕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而他,万万没想到,脱离他控制的,会是那一只笼中鸟,他忽然联想起什么,难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捏得粉碎,立即叫人备马,他要亲自赶往百回坡。
此时,大晁的军队仍然在不停朝前行军,山路艰难,疾风迎面而来。他们前些时候军力大伤,因此走的十分艰难。
但是他们时刻也不能放弃警惕,已经进入了敌军控制的地域,一草一木可能都是掩饰,谁也不知道,那茂密的树丛下是不是埋伏着一个敌军。
李胥并不擅长山间作战,因此进入山地之后,他多次受挫,一直苦无良策,特别是上一次战役,几乎给他们致命的打击,更让他心中难平的是,他在敌军中,亲眼看到了之前徐参谋说的那个“将军游魂”。
——申屠衍。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他与申屠衍其实谈不上什么交情,唯一一次交心也是在杜太傅的坟前,可是这个相貌与他相似的青年,他总是心存好感的,不仅容貌,脾性也与他很相似,他几乎觉得那是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他。
可是,这样的人,却是投递叛国的汉奸,这不能不让他想自戳双目。
他们割开地上的杂草和树藤一路上爬,周围的环境静悄悄的,除了鸟鸣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可是这样的安静实在太诡异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紧绷感并没有离开,而是越发浓烈起来。
忽的,山下传来哒哒错乱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似乎每一个马蹄印都落在他们的心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胥心中了然,等待着战争的暴风雨。
哒哒——哒哒——哒哒——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半个胡狄人朝他们展开攻势,甚至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李胥长吁了一口气,赶到庆幸,也赶到茫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个谜题,到了很多年后,大晁人都无法参透,知道有流亡而来的胡狄人,无意将秘密说破,而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后的故事了。
拓跋凛赶到百回坡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既没有大晁的军队,也没有胡狄的军队,他抬头望去,忽的望见断崖的那一边有一人一马,因为背着光,阴影覆盖着那人的面庞,看不清表情。
刚出来的时候,拓跋凛已经怒不可遏,可是见到了始作俑者,却忽然还能和气的跟他讲话,“申屠衍哪申屠衍,你终究还是叛了我。”
申屠衍所站的山头比较高,因此他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叛我,大晁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申屠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其实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并没有恢复记忆。”
拓跋凛愕然,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嘴唇张合,“那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以前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大晁人也好,是胡狄人也好,都与我无关,可是现在的我,却是要由着我的本心的,还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要打战吗,一位老婆婆告诉我,打战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拓跋凛安静的听完,小声的叹气,“时也,命也,我认输了。”十万精兵尽数葬于崖下,看了他要修养生息许多年了。
“他们没有在崖下,我只不过带着他们围着百回坡绕了几圈,在山下发现一个巨大的湖,因此就把他们留在那里休整了一下,他们在等待真正的将领,带领他们回家。”
晚霞将山与天的分界处映染成淡淡的绯色,如同白净瓷瓶上的釉色,一直蔓延到天边,山头上的男人拉动了缰绳,马飞快的跑起来,跑过了这个山头,向着下一个山头跑去。
他不是大晁人,也不是胡狄人,现在,他只想要做自由的申屠衍,不被任何东西所拘束。
跑了许久,他才停下,他掏出那一只秦了了给他的锦囊,他重新打开秦了了送给他的锦囊,除却那几副意味不明的话,上面只有俩句话:
大哥,如果你累了,就去徽州云宣找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他会是你的后半生。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有点仓促,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