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旗帜飘扬在城门上,猎猎作响。
秦了了抬头望下去,广袤的草原上一人,一马,在这猎猎风声中,仿佛一座站稳了脚跟的雕塑。
秦了了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一支歌接着一支歌,好像从来不需要停止一样。过了很久她终于停下来了,她解开斗篷,笑颜如花,“申屠大哥,我一直想要送你一支歌,现在我终于唱给你听了。”
申屠衍冷着脸,不会答她。
秦了了却像是真的开颜欢笑一般,“你能听我唱完这支歌,我心里真是欢喜,你单枪匹马而来,是要跟阿哥说的一样,来接我走的吗?”
她忽然脱去了白斗篷,光着脚站到城围上,春衫凉薄,她蜷缩着如同料峭春日中的菟丝子花儿,她失神的望着底下的男子,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如果我跳下来,你会不会接住我呢?”
申屠衍还没有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道白影已经直直的从城楼里坠落下来,申屠衍暗想不好,伸出手去揽住那一道轻柔的身影。
身体就这样稳稳的落在马背上。
秦了了看见近在咫尺的男子的面庞,轻笑,仿佛刚才只是尝试了一件稀奇有趣的事情,“真是好玩,我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过。”
申屠衍木然,“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刚才他不接住她,她必死无疑。
“不知道啊,”秦了了的回答气得他青筋直跳,却听她幽幽说道,“大哥,你能不能带我跑一段?我从小到大,都一直想要这么干,只是我阿哥不让,我们偷偷的跑,不告诉他,好不好?“
申屠衍拉起了缰绳,马慢悠悠的一步一步往前晃悠,秦了了皱眉,似乎是闲马跑得太慢了,也不知道在马屁股上作了什么把戏,马忽然嘶鸣着,发了疯似的往前冲了起来。
申屠衍大惊,想要拉住马匹,却怎么也制止不了,回过头,秦了了笑得十分欢畅,“呀,飞起来了呢,真得飞起来了呢!”
马长嘶了一声调转方向,他回首,赫然发现那马股上插着一根银簪,正是秦了了用来挽发的那一根!
——柔顺乖巧的外表下,竟然心狠至斯!
想到她是刀疤的妹子,终究不能直接把她摔下马去,只是,不能由着她胡来,“你究竟要怎么样才会罢休?”
那个素色衣裙的女子却把头倚在他的背上,“这些年来,我在中原,总是听着各式各样的传奇本子,从杜十娘到宋引章,淫奔或者许身,到头来,总是惨淡的下场罢,我常常想,是不是总归幸福是属于良家女子的吧,”她说着,声音软糯,却酸了鼻,“我做不了好女子,总归循规蹈矩了十余年,我总是想要放肆一回的。”
她笑的如此平淡,申屠衍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回过神来,发现马离着断崖已经不过几十仗的距离,冒出了冷汗,他们的马有没有翅膀,怎么跨越的了这天堑。
他感觉得到他身后的女子慢慢松开了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银丝来,卷携住马肚子,鲜血四溅,马颓然倒下。
是夜,城楼上再也没有想起歌声,没有人知道原本唱歌的姑娘去了哪里。
申屠衍却知道,他看着衣袂翻飞的白衣姑娘蹲在马的尸体旁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如同一个孩子,她说,“申屠大哥,你不做数,你说会把我和他们一样都忘记的干干净净的,可是为什么你还是偏偏记得他?”
申屠衍哑然,不知他如何如何回答,却没有伸出手去,把姑娘拉起来。
他知道,那是姑娘的伤心,与他有关的伤心,可是却无能无力。
——众生皆苦,谁又能替谁受得?
申屠衍回到营帐中,却碰巧军库里在清点物资和余粮,申屠衍跟着环视了一周,听副将一一汇报,这么多天的持久战下来,粮草又渐渐地不足了。
即使附近的郡县有粮,也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火。
申屠衍想到这里,不禁眉头又紧了一些,“京都可有消息?”
“将军,倒没有听说什么,只是听说这些日子陛下病情又加重了,缙王晨昏侍候在身侧,别的也没有什么动静,将军,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关皇储,此时缙王是断然不会出城的。”
申屠衍听了,没有什么表情,又继续问,“那萧相呢?”
“这个到没有听说什么,除了早朝,皆卧榻病重,闭门不出府,似乎没有异常。”
申屠衍的脸色有些异常,却依旧看着他们点粮。
朝中最难以捉摸了的人,不是缙王,也不是太子,而是萧无庸。其他人手段狠辣,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可是萧无庸这个人,好富贵,好权势,好娈童,又好像什么都不要,都好像每件事情都和他有干系,他似乎是站在怀昭太子这边的,又好像是站在缙王这边的,又好像谁也不支持……
申屠衍觉得自己是不能参透了,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萧无庸,是在祁镧山下,当时他正经历了一场厮杀,只剩下了他和刀疤,而那个站在山岗上的紫衣人,就目睹了这一切,眼中是悲悯,也是淡薄,或者说毫无情绪,当时的他就被深深震撼到了。
他那数十年不变容颜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或许知道的人都已经死去。
他转过头去,忽然看到角落里有一大车,盖住布,满满当当的,却没有人去动他,便问,“这一车怎么不点?”
“回将军,这一车是一起被送过来的,却不是棉衣和粮食,而是……”申屠衍揭开围布,满满当当的可不是当日钟檐给胡老板发的货吗?因为当时是钟檐奴役着他装车的,因此他印象特别深。
那些伞全然是暗色的,撑开来非常的大,因此他还问,“怎么这些伞这么大,这么难看?”和平时的很不一样?
钟檐不以为意,敲了一下他的脑壳,“那当然,铺里那些伞是给闺阁姑娘的,自然漂亮而精致,其实比不上这种耐用,而北方日烈多风沙,因此伞骨粗短结实,伞面宽大,用来抵挡风沙……”
申屠衍搬着货物,听他眉飞色舞的说,“你别看这小小的伞,它们可都是有魂的,你既然靠着它谋生活,就要尊重他,怎么好嫌它丑?伞魂骨魄,都是长着心的,也许到了关键时候,他还能救人命呢!”他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钟檐真是好看呐,布衣青衫,专注于一门普通的技艺,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他觉得好笑,便问,“怎么个救人法?”
申屠衍想了想,说,“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就这样写过,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杆而下,得不死。你看,斗笠都行,更何况伞面这么大,可不是救人命吗?”
舜乃以两笠自杆而下,得不死……
舜乃以两笠自杆而下,得不死……
他又念了一遍,将记忆中的话都念出来了。
他想,玉门关之围,可以解了。
竟然是被这小小的伞所解,果然是伞魂骨魄啊。
申屠衍忽然扬眉,抚掌笑道,“通知三军下去,今晚突袭攻城。”
荒原的气温温差十分大,到了夜里,温度骤降,寒露凝霜,自是苦寒。
守城的士兵在城墙上放哨,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正揉了揉眼睛,他实在太困了,想要换班以后回去睡个好觉。
然而,在他第十一次合眼睁开以后,忽的发现沟壑之上有黑色硕大的鹏鸟飞过,起初以为是他眼花,然而,有几支鸟儿飞过。
他推搡着旁边的兵头,“喂,老大,是不是有情况?我觉得有……这么大……的鸟飞过。”他比了比那尺寸。
兵头看了一眼,大力拍了拍他的脑袋,“有病吧!哪里有这么大的鸟,别打瞌睡了。”
当他们再一次注意到异常的时候,城内骤然亮起了火把,将城头照得通明,随之而来,是凄厉的号角和如潮水般涌来的兵戈声。
拓跋凛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从内而外打开的城门,大笑,“好小子,居然能够想出这样的计谋,玉门关就暂时借给你了。只是本王的东西,一件也不想留给你。”
他的身后是白衣素服抱着琵琶的秦了了,站在这暗夜里,如同一朵将开未开的昙花。
“了了,杀声震天,怎么无乐!”
秦了了低声应了一声,站到了城墙的最高处,拨动了琴弦。
风吹衣响,簌簌有声。
她的身后是滔天大火,淹没了这矮屋长街,盖住了这人间恸哭,盖住了破城以后的凄艳血色。
宣德十二年,玉门关大捷,敌军焚城数里,房屋古迹皆为其毁。
很多年后,关于这场战役,人们记住的,也只有那无休无止漫天的大火,还有城楼上如同鬼魅的白衣女子如泣如诉的歌声。
作者有话要说:嗯,更晚今天的这一章,请教几天,去考试,端午节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