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的尖叫一出口,整个地铁站中的拾荒者们都立刻警觉起来,惊恐的视线一簇簇集中在塔尼瑟尔等三人身上。那老妇人急忙拉着她的孙子躲得老远,好像见了鬼一样。
塔尼瑟尔迟疑地拾起地上那块皮,而塞缪则莫名其妙地望着周围突然对他们充满敌意的拾荒者们,“喂,你们怎么了啊?”
那老妇人颤抖着声音问,“你们怎么会有地心鬼的东西!”
“什么鬼不鬼的,你在说什么啊?”塞缪一头雾水,回头一看,却见塔尼瑟尔的眉头也颦成一团,盯着手里的一团东西看来看去。
“伊森?伊森?”塔尼瑟尔轻轻摇了摇意识昏沉的伊森的肩膀,见他勉强睁开了眼睛,便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地铁里捡到的。”
那名老妇人的孙子冲着他们大喊道,“那是地底下的鬼剥下来的人皮!他们把人吃掉,留下皮子晾干在上面画一些奇怪的东西!”
另一名大概五十多岁少了一条腿的拾荒者也在旁边说,“十七号线之所以没人敢去就是因为那里到处都挂着这种皮子,捡到的人好多都莫名其妙失踪了,还有一些发了疯。我们这儿一个叫花子就是这样,成天破烂也不捡了就趴在地上盯着那东西看,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有地心鬼要来捉他了。你猜怎么着?过一阵他就真的失踪了!”
“这东西会带来不幸的!”那老妇人摇摇头,竭力想要离他们远一点,“你们得赶紧走!”
“我们只是逗留一会儿,等到他好点了马上就会离开。”塔尼瑟尔默默将那皮子收到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然后掏出来几枚金色的硬币。如今的宇宙里大部分地方已经不使用固体货币了,但在一些贫民窟中,金币是永远不会贬值的宝物。他将两枚金币递给那老妇人,刹那间原本还充满敌意的眼睛便亮了起来,那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迟疑地将金币接了过去。
塔尼瑟尔又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用同样渴望的目光盯着他手中金币的拾荒者们,开口问道,“你们有见过那种‘地心鬼’吗?”
在金币的诱惑下,几个拾荒者争相说着自己的哪一个朋友哪一个亲人在某条地铁线里见过,但真正亲眼见过的似乎没有在这些人中间。他们相信的地心鬼身形细长,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不过它们的腿长得畸形,脚是反着长的,有四条手和长条形状的脑袋,躯干的形状也不规则,远远看上去像被拉长的黑影沉默地立在角落里,通常隐匿在黑暗中察觉不到。它们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候像是突然就出现了,无声无息地将人拉入岩石的缝隙中。
塞缪听着那描述觉得后背发凉。之前在禁城内的地铁系统中寻找出路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影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东西?
禁城之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怪物吗?这种东西……难道已经寂然无声地在他们脚下生活了很久了吗?
塔尼瑟尔说,“听上去……可能是一种在地球上已经存在了很久的物种。我还以为它们已经灭绝了呢。”
“我怎么没听说地球上还有这东西?”
“它们是畸变之神ngyr-korath的后裔,在人类文明尚且处于蒙昧时期的时候曾经在地球上有过一段繁荣的时代。它们的形态有两种,平时如果以固体的状态出现的话就是你们描述的样子,但是如果是以粘液态存在的话就可以渗透入十分窄细的空间,比如岩缝一类的地方。它们的天敌是一种以超固体方式存在于宇宙间的高等生物,名叫halfidal,这种序神后裔一度于远古时期降临地球,将这些所谓的’地心鬼’吞噬得差不多了便离开了。没想到它们并没有灭绝,只是钻入了地下而已。”
塔尼瑟尔一番讲解完,但显然众人仍然是一脸懵然。塞缪整理了一下思路,概括了一下中心思想,“你的意思是那玩意儿不是鬼,是你们那些恶心吧啦的神的后裔,而且一直都在地球上?”
“差不多可以这么解释。”
“你不是说那什么熵神不能进入序神宇宙吗?怎么还留下了这么多种?”
“就像银河系中大部分种族——包括人类在内都是序神后裔一样,宇宙原初熵序未分胜负的时候自然也是有许多熵神后裔存在于这个宇宙的,只不过后来熵力大副消减,序神后裔增多,熵神后裔也就越来越少了。你之前在牧神星见到的巨蠕虫相信它们自己是熵神尤格索托斯的后裔。”
听塔尼瑟尔这样说,塞缪脸上露出混合了“真特么恶心”和“一点也不奇怪”两种情绪的表情,显然对于熵神后裔十分唾弃。塔尼瑟尔于是忽然灿然一笑,继续说道,“要说熵神后裔为了生存将自己伪装成序神后裔发展得欣欣向荣的种族也不是没有,据我导师的考察,最具有代表性的恐怕就是现在几乎绝迹的天锒星人。”
说完,他便用一种温柔如水的表情望着已经沉沉睡去的伊森。
塞缪呆愣了半晌,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嘘。”塔尼瑟尔伸出一根指头竖在唇边,“小点声。伊森在睡觉。”
塞缪当然没办法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蹲到塔尼瑟尔旁边,压低声音说,“喂,你把话说清楚!”
“这只是我导师搜罗了一些古籍和资料后提出的假说,况且天锒星人是不是熵神后裔,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文明早就失落了。”
“可是……可是伊森他就是四分之一个天锒星人啊!”塞缪怎么也无法把伊森和那些恶心的巨蠕虫还有红地球上那从天而降的黑色触手联系起来。可是另一方面,当伊森变异的时候那如炼狱魔君般的形象,又令他有种“原来如此”的战栗感。
“你自己也说出来了,只有四分之一。”塔尼瑟尔耸耸肩膀,不以为意,“再说了,难道你还没有对这个所谓的以秩序为天的世界感到厌倦吗?所有人都必须遵从着同样的规矩生活,稍微有些不一样就会被视为异端,无谓地追求所谓的和|谐和稳定。”
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话,却另塞缪兀自陷入了沉默。
祭司那总是盘旋着一丝邪气的银色眼睛看向他,红润的唇角展开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没见过混乱之美,就只是因为害怕变化而把自己锁在秩序的牢笼里,难道不是另一种愚昧吗?或许,在真正的混乱里,连时间和空间都会模糊界限,到时候,能够重新见到故去的人、改变一些后悔的事也说不定呢。”
**********
伊森沉沉地睡了一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祭司在身边用精神力做了什么,总之这一夜他竟然没有做任何梦,久违的平静安详的睡眠几乎令他恋恋不舍,不愿意离开那片舒适的黑暗。但是祭司温柔清和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呼唤着,令他不得不忍痛离开那不需要意识不需要思考的安眠之地,重新回到寒冷而潮湿的现实。
“伊森?伊森?我们得走了。不然我怕会节外生枝。”
烧似乎退了些,但仍然有低烧,身上一阵阵发抖。塔尼瑟尔为他裹紧了身上的祭司袍,半搂半扶地继续往前走。大约又走了三站,他们决定这里距离禁城已经够远的了。
沿着废弃的台阶离开地铁站前,伊森集中精力对着不知道在何处打洞的小拉法尔说:“乖乖的在这儿玩吧,不要吃禁城外的人,等我回来。”他也不知道那巨蠕虫能不能听到,对于即将抛弃它去陆地上,伊森竟然有那么点负罪感。
但总不可能带着条那么大的虫子逃亡吧……
真是奇怪,明明一天前还在考虑要不要弄死它,现在竟然已经开始觉得舍不得了。这难道就是当妈的感觉吗……
当看到第一缕淡黄色的阳光从高高的地方洒落在破旧崎岖的阶梯上,伊森长长地舒展出一口气。人毕竟是向光的动物,在黑暗中待得太久,这才意识到阳光是多么美好可贵的东西。
他转头,看到那阳光跳跃在祭司微微蜷曲的金发上,那肮脏的白上衣和长裤也好似在弥散着淡淡的光华。
塞缪也静静沉浸在那光芒里,眼睛被微微刺痛。终于从禁城那个无底黑洞中逃逸了,终于自由了,这是多少非人下半生的梦想。原本应该欢欣雀跃的,原本应该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可是他却连笑一下都笑不出。
施耐德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他身后的黑暗里了。就算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也不可能见到那双时而锐利时而温柔的黑色眼睛了。
禁城,夺走了他的一切,夺走了他最后幸福的机会。现在就算得到了自由,心口残留的,也只剩下了绝望和仇恨。
他恨,恨禁城、恨灰毛、恨警卫、恨恩主会、恨所有说他不能和谁在一起的秩序、恨那些伪善的随时可以背叛的所谓朋友、恨、恨城外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更恨他自己,为什么最后连句我也爱你都没来得及对施耐德说。为什么在坦白心迹后原本可以再多厮守几天的时候,自己却选择逃避。
今日他虽然重获自由,但余生的每一天,他都只想为了一个目的而活。
复仇。
他转过头,却也正好对上了祭司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塔尼瑟尔微微一小,冲塞缪点了下头。然后他率先向前跑了几步,回头对着伊森伸出手。金色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那场景有着充满宗教意味的神圣,那笑容却又是缱绻万千的情话。
“走吧,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