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娅离开栋沃利去往瑞士两个星期后,午餐时间刚过她就冷不丁出现在了厨房。凯瑟琳走下楼来时,发现她女儿趴在桌上,头埋在胳膊肘里。她足足打量了格丽娅好几分钟,才表明她的到场。

“你好,格丽娅。”

“你好,妈妈。”一个低沉的声音答道,格丽娅没有抬起头来。

“我放上水壶煮点茶,怎么样?”凯瑟琳说。

她女儿没有回应。凯瑟琳慢慢把壶斟满水,放在炉子上煮。然后她坐在格丽娅旁边的椅子上,温柔地将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怎么了,格丽娅?”

“噢,妈妈……噢,妈妈……”

“亲爱的,来这儿。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苦恼,但到妈妈这儿来,让妈妈搂住你。”

格丽娅抬起困倦的头,她母亲瞥见了她苍白清瘦的脸。凯瑟琳搂住女儿,格丽娅开始悲泣。水壶呜呜地响了整整两分钟,凯瑟琳才惊醒:“我去把炉子关上,给我们俩都沏杯茶。”她默默地沏好了茶,端过来,把一杯茶放在格丽娅面前。格丽娅已经坐直身体,不过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前方。

“格丽娅,我不想打扰你,但是上帝保佑,你的表情真可怕。你能告诉妈妈出了什么事了吗?”

格丽娅张开嘴想说话而不能,最初的几次尝试都宣告失败。终于,她勉力说道:“他死了,妈妈。亚历山大死了。”

凯瑟琳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在身上画十字:“哦不,哦不,不,不……怎么会这样?”

格丽娅舔了一下嘴唇:“他——患了——脑瘤,他外出的时候一直在进行治疗。他死于……四天前,作为他的妻子,我得待在那里安排葬礼,还有签所有的文件。”她机械地说。

“亲爱的,宝贝,你能喝点茶吗?我觉得你需要一些糖。我去弄点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的别的东西来。”凯瑟琳在碗橱找到了她过去常用来烹饪的白兰地,给她们每人的杯子里倒了一大杯,然后她把杯子举到女儿的嘴边,“喝吧,格丽娅。”

格丽娅喝了三口就咳嗽起来,拒绝喝第四口。

“格丽娅,我知道你有个故事要告诉我,但是——”她瞥了眼厨房的钟看了下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奥罗拉就要回来了。要我打电话给詹尼弗,奥罗拉最好的朋友的妈妈,请她接奥罗拉放学然后留她在那里喝茶吗?我觉得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拜托,”格丽娅同意道,“我还不适合……我不能……不。”一行眼泪悄悄地从她面颊滚落。

凯瑟琳用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你看上去像是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你现在上床,妈妈给你拿一个暖瓶过来怎么样?”

“我觉得我睡不着。”格丽娅说,她母亲扶她站好,领她上楼。

“不会的,试试有什么害处呢?”凯瑟琳脱掉格丽娅的短上衣、她的鞋和牛仔裤,给她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就像在格丽娅小的时候常做的那样,然后她轻抚女儿的前额,“现在试着睡会儿觉,亲爱的。要是你需要我,在楼下就能找到我。”她起身时,看见格丽娅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凯瑟琳在楼梯平台停顿了下,眼中噙满泪水,一来是因为家人嘲笑她的第六感,一来是担忧她挚爱的女儿卷入莱尔家的事情,似乎她的预感应验了。

两个小时以后,格丽娅重新出现在了厨房,看上去不知所措。

“我睡了多久?天都快黑了。”

“只不过是你需要休息的时间,”凯瑟琳说,“好了,我已经跟詹尼弗安排好,让奥罗拉在他们家过夜。你爸爸半小时前取出来一个旅行袋,带上你弟弟去酒吧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有人进来。”

“谢谢,妈妈。”格丽娅疲倦地在桌旁坐下。

“我给你做了些炖羊肉,这一直是你最喜欢吃的。看你的样子像是你离开后没吃上一顿正经饭。”

凯瑟琳将一碗炖羊肉放在格丽娅面前。“谢谢,妈妈。”格丽娅重复道。

“好啦,尽量吃,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可帮不了一颗痛苦的心。”

“噢,妈妈……”

“吃,格丽娅,别说话。”

格丽娅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不假思索地咀嚼吞咽:“我吃不下了,妈妈,真的。”她把碗推开。

“好了,起码你现在脸上有了一点气色。”凯瑟琳拿走碗放进水池,“格丽娅,我不会逼你说话,但是你知道如果你想说,我会洗耳恭听。”

“我——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想也是。你睡觉的时候,我把相关的事联在一起做了下推理。奥罗拉失踪的那晚亚历山大到这儿时,他脸上的气色,唉……告诉我他身体有毛病,想必他早就知道他病得有多重了。”

“没错,但是医生们发现问题时,因为肿瘤的大小和在他脑中的位置,他们没法动手术。他只能寄希望于化疗,可是没有用。”

“啊。”

“几周前病情开始恶化时,他意识到他得接受死亡,那时他着手为奥罗拉做出安排。我……”

“不用着急,亲爱的。”凯瑟琳坐在桌旁她身边,手放在格丽娅手上,“慢慢说。”

于是格丽娅对她母亲讲述起整个故事,起初有些迟疑不决,后来就顺当了。凯瑟琳静静地倾听,用心体悟格丽娅所说的一切,暗中痛斥自己当初知道格丽娅跟亚历山大结婚时,还批评格丽娅任性。

“汉斯,他的律师,两周后会来这儿看我,同时会带来亚历山大的骨灰,他说过想把它们撒在莉莉的墓穴。”格丽娅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噢,妈妈,看着他死……好可怕,可怕。”她强调道。

“照你说的情况看,亲爱的,像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是的,他一直在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她突然抬头看向她母亲,微微一笑,“你知道的,妈妈,你的直觉要你在我去瑞士之前告诉我莉莉的故事是对的。我能在亚历山大死前告诉他莉莉年轻时出了些什么事,他说那对他有帮助,我也这么认为。他那么爱她。”

“唉,希望他们现在在一起,在天堂的某个地方,生之痛苦对他们两人都已结束。”凯瑟琳忧伤地说,“他们可以往下看,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很安全。”

“哦,上帝,妈妈,”格丽娅绝望地摇头,“我到底该怎么告诉她?”

“格丽娅,这个我也没有答案,这是她爸爸给你留下的一件困难的工作。”

“是的,”格丽娅同意道,“可要是你看到他当时的状态……他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的鬼魂。哪怕他极想见奥罗拉最后一面,他仍然态度坚决,认为要是这么做了会让她更难过,他希望奥罗拉记得的是他之前的样子。我们都清楚奥罗拉母亲去世后,她的情绪有多么不稳定。我认为他这么做是对的。”

“你想过告诉她什么吗?”凯瑟琳问。

“过去几天我没想过别的事情,”格丽娅沮丧地说,“你有什么建议吗,妈妈?”

“如果你能避免的话,最好不要撒谎,实话实说,尽可能和婉。”

“好的,”格丽娅赞同,“可我不想让她知道他曾备受煎熬。”

“嗯,这是他给你的一个可怕的负担,不过我只能说你告诉她后,我们都会在她身边,我们会给她,还有你,尽可能多的爱与支持。你知道的,格丽娅,不管你将来决定做什么,奥罗拉一直都会有个家,能和我们一起待在这儿。”

“好的,妈妈,谢谢你,这也是亚历山大担忧的事情,他不希望收养奥罗拉影响到我将来的计划。”

“妈妈会确保不会。”凯瑟琳坚定地说。

“好的,”格丽娅叹气道,“我看我最近未必会去什么地方,我无处可去。”她耸耸肩,然后打了个哈欠,从桌旁起身,“噢,妈妈,我太累了。要是我明天告诉奥罗拉,我想我得再多睡会儿觉。”

“没错。”凯瑟琳搂住格丽娅,拥抱了她,“睡个好觉,亲爱的,我只想告诉你,妈妈有多么为她女儿骄傲。”她轻声说。

“谢谢,妈妈。晚安。”格丽娅回答道,离开了厨房。

半小时后约翰和谢恩回到家来,凯瑟琳告诉了他们格丽娅讲述的可怕故事。

“可怜的小东西,”约翰说着,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还好,奥罗拉有我们。”

“是的,”谢恩补充道,“我们都爱她,就像她是我们的亲人。”

“要让她感受到我们的每一分爱,”凯瑟琳强调道,“对格丽娅也是如此。她经受了一段很不好过的时光,虽然她自身并没有过错。”

“好的,看来你的第六感又灵验了,亲爱的,”约翰说,“你说过打从一开始你就有不好的预感。”

“毫无疑问,你是个女巫,妈妈,”谢恩附和道,深情地拍了下母亲的胳膊,他站起来,“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妈妈。告诉格丽娅和那个小家伙,我爱她们。”

后来,夫妇俩上床后,约翰问:“格丽娅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奥罗拉?”

“应该是明天下午她从学校回来后,格丽娅能多一天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来,亲爱的。”约翰伸出强壮的胳膊搂住他的妻子,“别担心,往好处想想,尽管奥罗拉明天要经历一个沉重的打击,起码她的未来明朗。她会知道她在这儿有个家,以后能跟我们在一起。尽管我们的格丽娅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日子,我还是得赞赏亚历山大有先见之明,将一切事情做了妥当安排。”

“是的,晚安,亲爱的。”

“晚安。”

直到这个时候,凯瑟琳才合上眼睛,也才记起马特打来的那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格丽娅醒来时,觉得起码身体恢复了活力。她躺在床上,试着思考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情,不仅仅是过去的两周,而是过去的四个月。奥罗拉像一股旋风来到她的生活中,让她的生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她一下子成了名义上的德文希尔太太、一个孩子的继母,这个孩子马上要成为她名义上的女儿。她还成了一个寡妇……就像先于她的玛丽。

格丽娅仔细思考她告诉奥罗拉她父亲的事情时应该选择的措辞,觉得枉然。她没法计划,因为她不知道奥罗拉会如何回应,她只能见机行事。越快结束这一切,越好。

格丽娅忽然有种想离开这栋房子、去呼吸点新鲜空气的冲动,过去的两星期一直关在沉闷的医院里,真是一场磨难。她匆匆穿上运动裤、套头衫和运动鞋,然后下楼。没看到凯瑟琳的踪影,所以她沿着小路跑去,右转来到通往栋沃利庄园的悬崖小径。天气很好,海上风平浪静。

格丽娅气喘吁吁地在长满草的岩石上坐下来,就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女孩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她抬头看向头顶的那栋房子——现在被托管,除非奥罗拉想住进去。

汉斯最终还是扼要说明了亚历山大在他的遗嘱中留给格丽娅的数目,足以确认,要是她愿意,她下半辈子可以不用工作了。她是个有钱人了。

“噢,马特。”格丽娅突然哽咽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她母亲很了不起,但此刻她极度渴望来自她一贯视为知音的那个男人的友情、理解和爱。失去他的这种痛苦具体可感,可是两人间的一切已经结束,显然她再也没法体会到他给她的安抚。

格丽娅站起身,朝栋沃利庄园的方向继续向上爬山。她没有料想到……生活会这样运转,没有回头路可走。她推开门,穿过前面的花园。亚历山大在他的遗嘱中规定在奥罗拉二十一岁生日时,这栋房子会成为她的财产,到时由他的女儿来决定留下这栋房子还是出售。他留出了一大笔钱用来修整这栋房子,不过等汉斯过来,她将与他好好讨论这一切。

格丽娅走进后面的庭院,在卵石下面翻找她工作室的钥匙。一进入工作室,她就端详起放在工作台上的雕塑。两个星期以来,她头一次感到一丝快乐。它们与她记忆中的一样高水准,不过它们还可以更完美。

“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格丽娅,你去哪儿了?”格丽娅走进厨房时,凯瑟琳喊道。

“对不起,妈妈,我去工作室了,我肯定忘记时间了,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我给你做个简易的三明治。”凯瑟琳紧张地瞥了眼钟,“你知道奥罗拉半小时后就要回家吧?”

“是的。”想到这个格丽娅一阵心悸,“等她到家,我会带她去散个步。”

“格丽娅!”奥罗拉飞快地奔进格丽娅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在她头顶上,母女俩悲伤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见到你好极了,亲爱的,”格丽娅回应道,“你怎么样?”

“我非常好,谢谢。”奥罗拉说,“谢恩有没有告诉过你梅齐,那只牧羊犬要生宝宝了!他说它生产时,我可以在旁边,即使是午夜时分。”她补充道,偷偷地瞥了凯瑟琳一眼,“我一直跟我在学校的所有朋友说你现在是我真正的母亲。”奥罗拉松开格丽娅的手,在厨房单脚旋转起来,“我太高兴了!”跳到中间时她停了下来,突然问道,“爸爸在哪儿?”

“奥罗拉,要不把莉莉带过来,我们带它上悬崖小路上走一走?”格丽娅提议道。

“好,”她同意,“我马上就回来。”

“我在外面等你。”格丽娅对着奥罗拉正在远去的背影叫道。

凯瑟琳走到她女儿身边,把手放在她胳膊上表示安慰:“祝你好运,格丽娅。我们会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格丽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离开了厨房。

上山的路上,奥罗拉喋喋不休,那只小狗在一边追逐蝴蝶,在她年轻的女主人腿间窜来窜去。

“你知道吗?几天前我在想,”奥罗拉用奇特的口吻,像个大人一样说道,“我现在有多么热爱我的生活啊。在我遇到你、凯瑟琳、约翰和谢恩之前,我是那么孤独。我喜欢住在农场里,现在你跟爸爸结婚了,他们也就成为我真正的家人了,不是吗?”

“我要坐一会儿,奥罗拉。”她们到达那块可以俯瞰海面的长满青草的岩石时,格丽娅说,“你能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吗?”

“好的。”奥罗拉优雅地坐到地上,莉莉舒适地蜷伏在她的大腿上。她抬头看向格丽娅严肃的脸庞,“什么事?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不是吗?”

“是的,奥罗拉。”格丽娅伸手握住孩子的手。

“关于爸爸的事?”奥罗拉诚挚地问道。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奥罗拉,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所以我要很快地说完……”

“爸爸走了,是吗?”

“奥罗拉……是的。”

“去了天堂?”

“是的。我们刚一结婚他就病得非常重,然后……他死了。我非常非常地抱歉。”

“我明白了。”奥罗拉专注于抚摸她腿上的小狗。

“不过我想告诉你,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奥罗拉,你会有我们大家——你的新家人——来照顾你。并且,”格丽娅强调道,“我不仅仅是你的继母,爸爸和我还签署了所有文件,让我尽快合法收养你。你会成为我的女儿,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到目前为止,奥罗拉没有表露出明显的痛苦迹象。格丽娅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你知道我爱你,拿你当我自己的孩子。我一直……不管怎么着,”格丽娅继续说道,希望她能表现出与她面前的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勇气,“奥罗拉,你理解我说的话吧?”

奥罗拉把目光从小狗身上移开,看向悬崖顶端那边的海:“是的,我理解。我之前就知道他马上要离开。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奥罗拉,你怎么知道的?”

“妈妈——”奥罗拉纠正了一下自己,“我以前的妈妈告诉我的。”

“真的?”

“没错。她说天使要过来带他去天堂,和她在一起。”奥罗拉转过头看着格丽娅,“我告诉过你她很孤单。”

“是的。”

奥罗拉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才开口:“我会想念他,非常想念,我真希望跟他说再见。”她咬着嘴唇,格丽娅看见了她眼里初现的泪花。

“亲爱的,我知道我不能取代你妈妈和爸爸,但是我保证,我会竭尽全力。”

奥罗拉再次看向海面:“我理解妈妈想要他陪她,但是为什么我爱的每个人都离我而去?”

她哭了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格丽娅把奥罗拉拉进她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轻摇她,像摇一个婴儿。

“我不会离开你,亲爱的,我保证,”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爸爸也不想走的,相信我。他那么爱你,他爱你至深才会确保你跟我和我的家人平安无事地待在一起,这也是我们结婚的原因。”

奥罗拉看着她,“我认为他也有些爱你。”她用前臂擦去泪水,“他走了你伤心吗,格丽娅?”

“噢,当然,”格丽娅说,“我非常非常伤心。”

“你爱过爸爸吗?”奥罗拉问。

“是的,我认为是,很遗憾没有太多时间跟他在一起。”

奥罗拉伸手去摸格丽娅的手指,十指交错地紧握住:“所以,我们两个都爱他,我们都会想念他,是吧?”

“是的。”

“那么要是我们中的一个对此感到难过,我们可以彼此安慰,不是吗?”

奥罗拉的勇气和力量比她的眼泪更加令人伤感。“是的。”格丽娅说着紧紧地把奥罗拉抱到怀里,“我们可以。”

“奥罗拉去哪儿了?”格丽娅走回厨房时,凯瑟琳问。

“她正把莉莉安顿上床,她说她想跟谢恩去查看一下羊群。”

“真的?”凯瑟琳扬起一条眉毛,“你确实告诉她了?是吗?”

“是的。”

“她什么反应?”

“妈妈,”格丽娅困惑而惊奇地摇了摇头,“她说,她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