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到哪儿去?”凯瑟琳看着格丽娅穿上外套,“你洗了头化了妆。”

“我去看奥罗拉。女人洗头、化妆不是很正常吗?”格丽娅不甘示弱。

“那你是去栋沃利庄园?”

“是。”

凯瑟琳叉着手:“我警告过你,格丽娅,掺和他们家的事不是什么好主意。”

“妈妈,我在帮助一个孤独迷茫的小女孩,不是掺和!这又怎么了?”

“我告诉过你,我再说一遍:那家人是一个麻烦。你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惹火上身。”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妈妈!奥罗拉刚搬回这里,她没有妈妈,谁也不认识。她孤独!”格丽娅声嘶力竭,“待会儿见。”

格丽娅关上门,凯瑟琳叹了口气。“是的。”她自言自语,“你也没有孩子。”

凯瑟琳料理着日常家务,心情沉重。她在想,要不要把格丽娅去栋沃利庄园的事告诉约翰。这几周格丽娅每天都去那里,昨天还很晚才回来。做妈妈的从女儿的眼里看得出来,那里有东西吸引着她,就像以前她被其他东西吸引那样……“好吧,我的女儿。”凯瑟琳一边收拾谢恩的床一边对自己说,“不久你就会回到纽约,回到你的男人身边,这样最好,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

格丽娅知道她爬到悬崖某处时,奥罗拉会跑下来接她。格丽娅喜欢奥罗拉来接她,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优雅的孩子。奥罗拉走路的时候,是飘起来的,她跑的时候是在跳舞。现在奥罗拉就在她身边打转,像母亲讲过的爱尔兰古老童话里轻盈的精灵。

“你好,格丽娅,”奥罗拉拥住她,牵起她的手往山上走,“我从卧室的窗户看到你来了。我想爸爸找你有点事。”

“他找我?”格丽娅这几周都没见过亚历山大。奥罗拉说过,他受偏头疼的困扰,躺在床上休息。格丽娅问及他的健康时,奥罗拉轻松地耸耸肩。

“他很快就会好的,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待会儿。”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奥罗拉父亲的模样占据了她睡前的所有时间却是事实。偶尔看到亚历山大的身影在楼梯出现,她会产生一种罪恶的愉悦感。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让她有这样的感受——她所知道的只是,她想念马特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不是好迹象。

“为什么他想见我?”格丽娅禁不住问。

奥罗拉咯咯笑了:“这是秘密。”她脚尖点地,旋转向大门,在格丽娅到门边时打开门。

“你在伦敦学过舞蹈吗,奥罗拉?我觉得你跳得很好。”

“没有,妈妈不让我学,她讨厌芭蕾。”奥罗拉关上门的时候,揉了揉鼻子,“我喜欢学,我在阁楼上找到一些旧书,里面全是图片,是漂亮女士在踮着脚走路。如果我妈妈不那么讨厌芭蕾,我想我会学的。”

格丽娅看着奥罗拉在前面踮着脚跳着,想告诉她莉莉已经死了,就算她去学芭蕾莉莉也不会介意了,但这不是她该做的,她只是默默地跟着奥罗拉走进厨房。

“现在,”奥罗拉带着微笑看着她,抱着她的腰,“今天我们做什么?你的魔法包里藏着什么?”她有些迫不及待。

格丽娅从包里拿出一罐水彩颜料和一小块帆布:“我想,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到外面去画风景。你觉得呢?”

奥罗拉点点头,问道:“那我们不用画板吗?”

“不用也可以,不过你想用,我可以带你到科克城的艺术品商店买一个。”

奥罗拉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我们坐巴士去吗?”她问,“我一直想坐一下巴士。”

格丽娅有点惊讶,问:“你从没坐过巴士?”

“没有,没坐过。住在伦敦的时候,司机会开车送我们。也许你见到爸爸的时候,可以问一下他同不同意。”

格丽娅点头答应,走出客厅,前往阳台,管家米瑟太太正提着一个洗衣篮下楼。格丽娅遇到过她几次,那是一个对生活很知足的女人。

“能谈一会儿吗,格丽娅?”米瑟太太问,“私人谈话。”她小声说。

“奥罗拉,你到外面,看看哪个角度画风景最合适。我一会儿来找你。”

奥罗拉点点头,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

“德文希尔先生让我问你,今晚或明晚是否有空跟他共进晚餐,他想跟你谈一下奥罗拉。”

“我明白。”

格丽娅看起来一定很紧张,因为米瑟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没什么好担心的,德文希尔先生和我很感激你花这么多时间陪奥罗拉。你今晚还是明晚有空,我怎么跟他说?显然他不想让奥罗拉知道这次谈话,你明白的。”

“今晚就可以。”

“那我告诉他,你今天晚上八点来?”

“没问题。”

“好。你对那个孩子来说太重要了,”米瑟太太又说,“自从有了你,她有朝气多了。”

格丽娅穿过客厅走到阳台找奥罗拉,努力猜想亚历山大会找她谈什么。在这个阳光不太刺眼的上午,格丽娅教奥罗拉学习素描基础。天气转凉时,她们回到厨房,继续画素描。奥罗拉爬上格丽娅的膝盖,看她用红色与蓝色调配晕染出来的海湾那头的群山景象。她们终于完成了手作,奥罗拉搂着格丽娅的脖子抱住她。

“谢谢你,格丽娅。真漂亮,我要把它挂在床前,这样不管我在哪里,都像在家里。”

米瑟太太已经来到厨房,正在搅拌锅里的汤。格丽娅站起来准备走。

“明天做什么?”奥罗拉赶紧问,“今天晚上你会问爸爸我们能不能坐巴士去科克城吗?”

格丽娅惊讶地低下头,看着奥罗拉:“你怎么知道晚上我要来?”

“我就知道。”奥罗拉噘噘嘴,“你会问他的,是不是?”

“一定。”格丽娅点点头。

格丽娅跟母亲说,晚上不在家里吃晚饭了。这让母亲有些意外,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走了。”格丽娅下楼的时候对母亲说,“晚上见。”

凯瑟琳看着她:“我敢说你今天打扮一番是为了去见男人。是不是,格丽娅?”

“噢,妈妈,奥罗拉的爸爸只是想跟我谈一下他女儿。我只见过他一次,这次晚餐不是约会,也没有其他意思。”格丽娅加快脚步走过客厅,一边拉住门把手。

“要是你男人打电话来,我要怎么跟他讲?他的女人在哪里?”

格丽娅没有理会,只是顺手关上门,径直朝庄园走去。她完全没有内疚的必要,妈妈也没有理由质疑她的动机。马特再也没有权利告诉她,她应该见什么人,怎么做,是他毁了这段关系。妈妈一直很喜欢马特,但她连续三周每天晚上待在家里面,现在出去一次又不是什么坏事。

格丽娅心里愤愤不平,打开电筒沿着小路往上爬。

走到栋沃利庄园后门时,她敲了敲,没人应门。她犹豫不决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厨房,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轻轻地打开厨房的门,走进大厅。“你好?”她试探着问,好几遍也没人回应。她穿过大厅,敲了敲客厅的门,然后推开,亚历山大就坐在壁炉旁的椅子里,正低头看着文件。他一看到格丽娅就马上站起身,有一点尴尬。

“是我接待不周,不知道你到了。”

“没关系。”格丽娅有些不自在,再次感到舌头发紧。

“请允许我替你脱下外套,坐到壁炉边来。屋子里很冷。”他一边解释一边替她脱下外套,“喝酒还是金汤力?”

“我想喝点酒。”

“你随意,就像在自己家,我马上回来。”

格丽娅没有坐火炉边的那张椅子——屋里已经够热了。她在一张式样华丽但不太舒适的锦缎面料沙发上坐下,心里赞叹今晚这间屋子真是舒适。

回来的时候,亚历山大手上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谢谢你能来,格丽娅。”他说着递给她一杯酒,然后又坐回到壁炉边的椅子里,“首先我想表达我的感激,谢谢你这一周对奥罗拉的照顾。”

“说真的,是我的荣幸,我喜欢跟她在一起。”

“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奥罗拉跟我说你是一位雕刻家,你是专业的?”

“对,我在纽约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靠天赋吃饭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亚历山大叹了口气。

“我也这样觉得。”格丽娅附和道,“但我也不会别的。”

“有专长好过全面平庸,我就是后者。”他接着说。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下,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世界各地投钱,别人的钱,就是这样。通过让别人致富,让我自己更有钱,你可以说我贪得无厌。我做的事情毫无乐趣可言,毫无意义。”亚历山大的话里带着忧伤。

“我想你对自己太严格了。”格丽娅安慰道,“毕竟,这也是一门技术,我是一窍不通。”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什么也创造不出来,不像你做的,能给人带来快乐。”亚历山大喝了一口酒,“我很钦佩有艺术天赋的人,我自己一点也没有。我很想看看你的作品,你举办过展览吗?”

“有过,偶尔,不过现在我做的雕塑,大多是私人订制。”

他看着她:“所以,我可以找你订制?”

“是的,”格丽娅耸耸肩,“这没问题。”

“好吧,我也许需要。”他的笑容很浅,“你准备好进晚餐了吗?”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格丽娅坦率地回答。

亚历山大站起来:“我去告诉米瑟太太我们准备好了。”

格丽娅看着他离开房间,不明白这样一个男人身体为何竟如此虚弱。在她的经验里,像亚历山大这样富有、成功的男人,社会各界的认可会让他们傲慢、极度自信。

“都准备好了。”亚历山大推开门探头说,“我们都在餐厅,我发现那里比厨房暖和。”

格丽娅跟着亚历山大穿过大厅走进旁边的一间房。这里窗明几净,长方形的桃花心木餐厅一头摆着两把椅子。壁炉里的火正旺,格丽娅走到最远的一张椅子旁坐下。

亚历山大在格丽娅旁边的椅子坐下,米瑟太太端进来两个盘子,放在他们面前。“谢谢你。”他点点头说,米瑟太太走了出去。他看着格丽娅,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抱歉,食物不太可口,但做饭不是米瑟太太的强项。”

“实际上,呃,我很喜欢吃马铃薯卷心菜泥。”格丽娅安慰道。

“在罗马……我只能让米瑟太太做这道菜。请,”他示意,“开动吧。”

他们默默地吃着,格丽娅偶尔偷偷看他一眼。终于,她打破沉默:“那么,你找我来是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下个月的计划。”亚历山大解释,“可能,如果你只是回来看看家人,什么时候回纽约去?”

格丽娅把刀叉放在一起:“老实说,我还没决定。”

“我可以说,从你这句话来看,你是在逃避什么。”

他的观察十分敏锐,格丽娅之前从没遇到过观察这样细致入微的人。“你说得没错。”她放慢语速,“你怎么知道?”

“啊,”亚历山大吃完饭,用餐巾擦擦嘴,“首先,你很有教养,不像在栋沃利长大的。其次,在奥罗拉遇见你之前,我就见过你,你在悬崖上散步,很明显你在想事情,我推断你在想你遇到的麻烦。最后,像你这样的女人,正常来说没有时间和兴趣跟一个八岁小孩在一起。”

格丽娅感到自己的双颊通红:“不得不说,你对我目前处境的判断相当准确,我是遇到了麻烦。”

“我女儿非常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从表面看来。”

“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格丽娅插嘴,“但她很孤独。”“对,她很孤独。”亚历山大说着叹了口气。

“你没想过送她到学校去?一英里外就有一所不错的小学,在那里她能找到很多同龄的朋友。”

“那没用。”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刚交上朋友又要分开,这对她很残忍。”

“寄宿学校呢?这样的话,不管你在哪里,至少她能稳定。”格丽娅建议。

“当然,我考虑过。”亚历山大接着说,“问题是,自她妈妈去世之后,奥罗拉变得很不正常——情绪问题,让她没法上寄宿学校。所以,在家学习对她来说最好不过,这就是我今天晚上找你的原因。”

“什么原因?”

“米瑟太太是我们在伦敦时的管家,她同意离开伦敦跟我们一起到这里住几周,但只是几周。她的家人在伦敦,她希望能尽快回去跟家人团聚。我联系过几家中介,想给奥罗拉找一个看护,也给栋沃利找一位管家。我想问问你,格丽娅,你愿意搬来跟奥罗拉一起住,照顾她,直到找到合适的看护和管家吗?”

这是格丽娅最不愿意听到的:“我……”

亚历山大伸出一只手,让她不用说下去。

“我明白,你不是看护,我也没把你当看护。不过,偶尔,奥罗拉不能跟在我身边,我必须临时找一个人,我信得过而且她也喜欢的人来照看她。我希望刚才的提议没有冒犯到你。”

“不会,”她回答,“你还不很了解我就这样信任我,我很荣幸。”

“噢,我了解你,格丽娅,”他笑了。“奥罗拉老是在说你。从她妈妈过世之后,我还没见过她这样缠过人。原谅我的提议吧,我完全理解你有你的安排。我向你保证,不会超过一个月,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给她找到一个长期看护。”

“一个月……亚历山大,”格丽娅咬了咬嘴唇,“我真不知道。”

“请想一想,不用现在决定。另一件我想要问你的,不管你是否同意照顾奥罗拉,你能否为奥罗拉做一座雕塑?就这段时间。我会付你雕塑和看护的费用,费用不会低。”

格丽娅感到自己完全沉溺在他深蓝色的眼眸里,她感到脸颊发烫:“我要回家想一想,因为我不确定接下来会做什么。”

“当然,”亚历山大点点头,“可以尽快回复我吗?我星期天走。”

四天之后是星期天。

“如果我拒绝,你怎么办?”她问。

“完全不知道。”亚历山大耸耸肩,“可能说服米瑟太太留下来,付她双倍工资。无论怎样,这不是你的问题。如果让你为难了,抱歉。你应该做对你来说正确的事。原谅我的提议,但这是奥罗拉让我问你的。”

“我能明天给你回复吗?”

“没问题。现在,请原谅,我的偏头疼犯了。”

“当然,需要帮忙吗?”

亚历山大看着她,眼里满是悲伤。“不用,我只希望你能来。”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谢谢你的问候。”

借着电筒的灯光往回走的路上,格丽娅为自己允许亚历山大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而心生愧意。那一刻,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是谁,做什么的,她一概不知,但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痛苦。她回到家,到二楼的卧室躺下时,已经筋疲力尽。

这个想法实在太愚蠢了……她是纽约成功的雕刻家,有自己的生活……正在做的却是到一座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老宅里,照顾一个她刚认识一周的小女孩?就为了讨一个她一无所知的男人开心?而且莱尔家和她最近的表现明显让妈妈伤心了。

但是……但是……

时针摆过八点,格丽娅感到自己走进一片危险的水域。突然,她极度渴望过去八年的安全和平常的事物。

跟马特的关系结束了吗?

她逃得那样快,受那么重的伤……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解释。如果她错了呢?如果一系列不幸的事情是马特可以解释的,他并没有过错呢?毕竟,她只是没有了孩子……她渴望已久的孩子。她的情绪正常吗?没有因为震惊,而荷尔蒙反应过度吗?格丽娅叹了口气,在那张不宽的床上来回转身。她错过了与马特分享这些,他们曾一起分享,她错过了生活……她错过了他。

格丽娅决定了。是时候给马特一个机会,看看从他的角度来看,事情是怎样的。

她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纽约上午九点,马特的手机应该正关机,家里是答录机。他不在电话那头最好。

格丽娅坐起来,打开灯拿起电话,想都没想就拨了马特的电话,立刻接到马特的语音信箱,格丽娅按下挂断键。她又拨了家里的电话,两声之后,电话那端一个声音响起。

“你好?”

是女人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谁。

格丽娅什么也没说,电话那端又在问:“你好?”

天哪,天哪,天哪……

“哪位?”

格丽娅按下挂断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