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沃利湾,西科克,爱尔兰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一头火红的长发被大风刮起,在她身后肆意飞舞。单薄的棉布白裙,逶迤至脚踝,露出一双光脚。她两手伸直、掌心朝向下面灰色的海面,一张苍白的小脸仰望天空,像是要把自己献祭。

格丽娅·瑞恩站在那里看着她,被这一梦魇般的场景催眠。她思绪凌乱,不确定该不该去确认那个影子是人是鬼。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影子依然在那儿。脑中一个激灵闪过,她快步走上前。

格丽娅走近时,发现那是一个小女孩,她只穿了一条棉布材质的白睡裙。海面上乌云滚滚,一滴咸咸的海水溅到她脸上。脆弱的人类与桀骜的自然对抗,她赶忙朝那个孩子走去。

风在格丽娅的耳边呼啸着、怒吼着。她走到离小女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那个小女孩还是没有动。从海面扑上来的大风,把小女孩吹得东倒西歪,像是一株无助的树苗,格丽娅看见小女孩用冻得发紫的脚指头扣住岩石。她继续向前走,走到小女孩身后,她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跑上去捉住她,不过,要是那个女孩受到惊吓突然转身的话,就会失足掉下悬崖。从一百英尺高的悬崖摔下去,必死无疑。

格丽娅定在那里,她想用最稳妥的方式,让小女孩从悬崖边下来,想来想去却还是没找到办法,她害怕极了。小女孩慢慢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她。

格丽娅本能地伸出双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到我这里来,你不会有事的。”

小女孩依然望着她,但纹丝不动。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家。你在那里会感冒的,我牵你下来。”格丽娅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她又向小女孩走近了一步,小女孩似从梦中惊醒般,一脸惊恐,马上转向右边,沿着悬崖逃去,直到从格丽娅的视线中消失。

“我差点要叫救援队来找你,刮这么大的风你还乱跑。”

“妈妈,我三十一岁了,十年来一直自己住在曼哈顿。”格丽娅走进厨房将湿透的夹克衫挂在灶边,毫不示弱地回应,“你不用担心我,我是成年人了,知道吗?”她脸上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走到坐在桌旁吃晚饭的妈妈跟前,亲了亲她的脸,“我真的长大了。”

“也许你是长大了,但我也见过很多身体比你强壮得多的男人被吹下悬崖,就在这样的天气。”凯瑟琳·瑞恩从厨房的窗户向外望,紫藤无力地拍打着窗格,外面正狂风肆虐,“我煮了茶,”凯瑟琳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灶台边,“你想来一杯吗?”

“太好了,妈妈,干吗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来倒吧。”格丽娅绕过她妈妈,从桌子下搬出一张椅子,让妈妈坐下。

“只有五分钟,留心,男孩们六点钟要喝茶。”

格丽娅倒了两杯浓茶,轻轻地抬了一下眉毛,对母亲把自己当成丈夫和儿子的用人的做派十分不屑。格丽娅离开的这十年什么也没有改变——凯瑟琳还是一味迎合家里的男人,把他们的需要和想法放在第一位。母亲的生活与格丽娅崇尚女性解放、两性平等的思想完全相反,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尽管……从同她一样的大多数现代女性的角度看来,男权至上早已过时。不过,现在这不正是她们母女俩生活的重心吗?格丽娅给母亲的茶里加了点牛奶,悲伤地叹了口气,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给,妈妈,要吃点饼干吗?”格丽娅把一个小锡盒拿到凯瑟琳面前打开。跟以前一样,里面放满了蛋奶馅饼和酥饼。这个小锡盒她从小看到大,要是在她纽约的同龄人看来,它会可怕得简直就像一个核装置。

凯瑟琳拿起两块饼干,说:“去吧,让我来弄。你去把饼干吃完。”

格丽娅一口吃下一块饼干,心想着回家就十天时间,胃就已经被母亲自制的各种各样的小吃塞满。不过,可以说格丽娅比她在纽约认识的大多数女人胃口都要好。而且这些都是母亲特意做的,可不能跟街头的便宜小吃相比。

“散步让你头脑清醒一些了吗?”凯瑟琳伸手拿第三块饼干的时候趁机问道,“我要是心里有疑问,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去散散步,回来就知道答案了。”

“实际上……”格丽娅吮了一口茶,“妈妈,我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睡衣站在悬崖边上,那个女孩头发很长,是红色的,有点卷……她就像是在梦游,因为她转过来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睛……”格丽娅顿了一下,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是空的,就像她根本没看见我。然后她好像醒了,像只受惊吓的小兔子,沿着悬崖边上那条小路跑了。你认识她吗?”

格丽娅看着凯瑟琳那张失神的脸:“妈妈,你还好吗?”

看得出来,凯瑟琳被吓到了,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你说你出去的时候看到过她?”

“看到了。”

“圣母马利亚,”凯瑟琳在胸前画着十字,“他们回来了。”

“妈妈,谁回来了?”格丽娅问道,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被吓成这样。

“为什么他们要回来?”凯瑟琳凝视着窗外的黑夜,“为什么他们想回来?我以为……我以为都结束了,我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凯瑟琳紧紧抓住格丽娅的手,“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是一个女人?”

“妈妈,我肯定。我说了,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当时我很好奇,她没穿鞋,好像被冻僵了。我当时还以为那是一个鬼。”

“你刚巧碰上了,格丽娅。”凯瑟琳喃喃自语,“他们一定是刚回来不久。上周五我爬山的时候正好经过那幢房子。差不多晚上十点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亮灯,那座老宅关得严严实实。”

“什么房子?”

“栋沃利庄园。”

“我们家后面,悬崖顶上那座被废弃很久的大房子?”格丽娅问,“空了好多年了,不是吗?”

“是的,你小时候是空着的,但是……”凯瑟琳叹了口气,“你到纽约之后,他们就回来了。然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们走了,我们都以为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本来我们还很庆幸他们总算走了。”最后一句话凯瑟琳加重语气,“我们跟他们之间的往事,说来话长。现在,”凯瑟琳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建议你离他们远一点儿。他们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格丽娅看着母亲朝灶台走去,看着她面色凝重地把那口装着晚饭的笨重的铁锅从炉子上端起来。“如果那个小女孩有妈妈,她会想知道今天她的女儿面临多大的危险吗?”她试探性地问道。

“她没有妈妈。”凯瑟琳用木勺节奏均匀地搅着汤。

“她死了?”

“她死了。”

“我知道了……那么,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现在是由谁照顾?”

“他们的家务事别问我。”凯瑟琳耸耸肩,“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格丽娅皱了皱眉头。她母亲的态度与平日截然不同。凯瑟琳心地善良,最见不得弱者受难。如果家人或朋友需要安慰,她会第一时间提供支持和帮助,尤其受折磨的是小孩子时。

“她妈妈怎么死的?”

原本在锅里画着圈的木勺突然止住,声音凝固在空气里。最后,凯瑟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向女儿:“好吧,我想如果我现在不告诉你,你也会跟别人打听的。她是自尽,就这样。”

“你说她自杀?”

“格丽娅,都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她从悬崖边跳下去。尸体是两天后找到的,在英驰多尼海岸。”

格丽娅不再说话。最后,她还是大着胆子问:“她从哪里跳下去的?”

“从当时听到的声音推测,可能就是你今天看到她女儿的地方,我想奥罗拉就是来看她妈妈的。”

“你知道她叫什么?”

“当然,那不是什么秘密。以前整个栋沃利都是莱尔家族的,连我们住的这座房子都是。很久以前,莱尔家族是这里的领主。六十年代他们把所有土地都卖了,除了悬崖上的那座房子。”

“莱尔?我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姓?”

“教堂墓园里都是他们家族的墓碑,她妈妈的也在那里。”

“悬崖边上的那个小女孩,奥罗拉,你认识她?”

“那就是她爸爸要带她走的原因。她妈妈死后,那个小家伙会爬到悬崖上去叫妈妈。我只能说,过度悲伤让她有些疯了。”

格丽娅能看到妈妈原本紧绷的脸柔和了下来。“可怜的小家伙。”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没错,那样的场景真是可怜,她不该受到这样的折磨,但那个家族的命运都不好。听我说,格丽娅,不要掺和他们家的事。”

“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格丽娅咕哝着,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莱尔家的人总是自行其是,我不懂也不关心。现在,你是不是该做点事,帮我把桌子摆好准备喝茶?”

晚上十点刚过格丽娅就回到楼上的卧室,回来后的每个晚上都是如此。母亲在楼下的厨房准备早餐,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的椅子上打盹儿,弟弟谢恩泡在乡村酒馆。这两个男人要打理五百英亩的农场,长出的粮食大多拿去养牛和羊。二十九岁的谢恩还是被家人亲切地叫成“男孩”,丝毫没有独自生活的打算。他在外面的女人不少,但带回家的很少。凯瑟琳对儿子还不结婚的状态很是看不顺眼,但格丽娅知道,要是他真结了婚,母亲会失落的。

她爬上床,听着窗外的夜雨拍打着玻璃,希望可怜的奥罗拉·莱尔有一个安全暖和的地方容身。她翻着书,打起了哈欠,根本看不进去。也许这里新鲜的空气让她容易犯困,在纽约她都要半夜才会睡觉。

比较起来,在格丽娅的童年记忆里,很少有母亲晚上不在家的情况。就算哪天晚上有亲戚生病了,母亲要去照顾,她也会提前把家里人的饭做好,衣服洗干净,为家人服务就像是她要执行的军令。至于父亲,格丽娅怀疑,在他结婚后的三十四年里,他是否曾在床上好好睡过一觉。他一辈子都是早上五点半就起床去挤奶,到天黑才回家。不论什么时间,父亲和母亲都清楚彼此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一个共同体,连在一起,不可分割。

孩子就是将他们紧紧粘在一起的胶水。

八年前,她和马特刚搬到一起住的时候,准备待时机成熟后就养几个小孩。在那个合适的时机来临前,跟现代社会所有的夫妻一样,他们被工作、生活扼住喉咙,奋力拼搏。

之后,一个早晨,格丽娅像平常一样起床,穿上运动长裤和卫衣,沿着哈得孙河一路慢跑,跑到石炮台公园,在冬季花园歇口气,喝一杯拿铁,吃一块百吉饼。事情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她正喝着咖啡,瞥见旁边的桌子那儿停了一辆婴儿车,里面是一个睡得正香的新生儿。格丽娅瞬间觉得被雷击中,心里渴望把他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搂在怀里,摸摸他长着柔软绒毛的小脑袋。那位母亲带着笑意紧张地看着她,站起来把婴儿车推走了。格丽娅在慢跑回家的路上,感到那股渴望升腾到她胸口,压得她难以呼吸。

她想让自己忘掉那件事,放下那股让她躁动不安的情感,她把一天里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室里,专心用褐色的泥土塑模。但那种感觉没有被驱散。

时间是六点,她离开工作室,洗完澡,穿戴整齐,准备去参加一个艺术馆开业典礼。她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走到窗前,眺望哈得孙河另一边新泽西闪烁的灯火。

“我想要个孩子。”

格丽娅灌下一口酒,笑话自己刚才说的话太过荒谬。为了确认那句话真是出自她口,她又说了一遍。

这句话说起来感觉很好。不只是很好,而且非常自然,好像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和希望。“不要小孩”的借口全都烟消云散,而且那些原因,现在看来那么可笑。

格丽娅在开业典礼现场,跟相熟的艺术家、收藏家和典礼的主办方寒暄着,心里却在筹划着如何实施改变生活的决定。能行吗?不,短期内可能不行——他们的特里贝克2阁楼很宽敞,马特只要简单收拾,就能把那里变成育婴房。阁楼他用得很少,他喜欢用手提电脑在客厅工作。虽然住在第四层,不过电梯足够大,能把婴儿车搬到家里。石炮台公园场地上设备齐全,河上还会吹来新鲜空气,很适合在那里散步。格丽娅可以把工作室搬到家里,这样就算孩子由保姆照顾,她也能马上出现在孩子身边——如果有需要的话。

回到家后,格丽娅爬上空荡荡的大床,为自己的计划和兴奋暂时无人分享而叹气。马特上周就出差了,几天内不能回家。这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终于她在想象着马特看着她怀着他的孩子时的兴奋眼神里进入了梦乡。

马特回到家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他跟格丽娅一样激动。他们迫不及待地着手准备,对于他们的这一项秘密合作计划,两人欣喜不已。这项规划让他们的关系更紧密,就像当初她的父母那样,他们结成坚固的同盟、相互扶持的团体,这就是家庭。

格丽娅躺在那张她从小睡到大的狭小的床上,听着在农舍四周刮起的风声。她拿起纸巾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

已经过去一年了。最让人难堪的事实是,他们的“合作计划”没能巩固他们的关系,反而让他们的关系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