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
如今周清怀孕九月, 马上就要临盆,她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万分上心, 生怕出了差错, 影响了铮儿。
平日里她除了给谢崇调香以外,什么活计都不粘手,毕竟她身子重, 还被席氏跟刘婆婆不错眼的盯着, 那二人心弦紧绷,明显担心极了。
这天周清坐在铺子里, 手里拿着前朝的香史, 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着, 突见几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走进来, 身穿宦官的服饰。
为首那人神情倨傲, 目光在店中扫视一圈, 待看见坐在窗棂边的女子后,他眼底露出几分惊艳,随后却暗自摇头, 开口道, “周真元、周氏女何在?”
此刻周父正在香房, 周清微微叠眉, 全然没想到会有内侍来到香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着后腰站起身,她缓缓福身, 面色恢复如常, “小妇人周氏, 见过各位大人。”
于福是个机敏的,也看出了这几人的身份, 他快步冲到香房,满心焦急道,“师傅,店里来了几个太监,点名要见你跟小姐呢!”
周父大惊,片刻不敢耽搁,将手中香料置于桌上,便与于福一起走到店中,冲着太监躬身行礼。
“草民周真元,敢问几位大人为何来到香铺之中?”
为首的太监坐在木椅上,喝了口茶,不急不缓道,“周先生是京城有名的调香大师,咱家在宫里也曾听说过您的大名,太后素喜香道,打算请全京城的调香大师入到寿康宫比试一番,后宫女眷居多,周先生不宜入内,但令千金却不同,还请她准备准备,随咱家进宫吧。”
周父面露愁容,瞥见女儿高高耸起的肚腹,低声恳求,“大人,小女这几日便要产子,若进宫冲撞了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太后的旨意,咱家可不敢插手,今日周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话时,太监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怜悯,也不知这一家子哪里得罪了成郡王,让那位爷特地在太后面前提了一嘴,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周清沉吟片刻,思及前世刘凝雪就是用宣炉点燃了荼芜香,讨得太后欢欣。明明此事不该在此时发生,没想到竟然提前了许多,这次她手中没有宣炉,只靠荼芜香定不会达到绕梁三日、经久不散的效果。
指腹轻抚过桌沿,水眸轻轻闪烁,她颔首道,“大人稍待片刻,小妇人更衣过后,便随您一同进宫。”
说罢,周清也不看父亲焦急的神情,冒着雪先去了库房,从积满灰尘的木匣中取出了一枚枣子大小的香丸,放入瓷盒中,随后回屋收拾一番,这才坐着马车,随宦官进了宫。
车轮轧过薄薄积雪,留下一道道印痕,周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的满头大汗。
周清入宫是大事,根本无法隐瞒,不久后席氏跟周良玉也得知情况。
“清儿她、她怎能进宫呢?一旦有了什么闪失,这可如何是好?”边说着,席氏边掩面流泪。
周良玉暗自思索,突然道,“妹妹跟昭禾郡主交好,太后是郡主的嫡亲祖母,有她从中周旋,应该不会出事……”
听得此言,席氏忍不住问,“郡主金尊玉贵,会见你吗?”
其实周良玉也没把握,但为了清儿他不得不走这一趟,当即点头道,“见或不见,儿子都得试试。”
说罢,他转身离开,坐着马车直接往郡主府赶去。
*
前世今生加起来,周清还是第一次踏入皇宫。眼前便是巍峨的宫室,好似蛰伏的巨兽,那股雄浑的气势实在令人心惊。
跟在宦官身后,她甫一踏入寿康宫正殿,就感觉有一道炙热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宫中重规矩,她不敢抬头,掌心也渗出丝丝细汗,缓了片刻才恢复自如,而后便被引到了案几前。
衣着华贵的太后坐在主位,她年过五旬,面庞却显得十分年轻,身旁是皇后与宫中的妃嫔。
景昭齐身为最受宠的小辈之一,就坐在不远处,俊朗的面庞丝毫不见半分颓色,仿佛之前并从未被圣上禁足。
正殿中精于调香的女子不少,足足有二十多人,周清只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她怀胎九月,看起来与众不同了些。
太后微微叠眉,看向景昭齐,问道,“你说的周氏女就在殿中,哀家瞧她的模样,再过不久便将产子,此刻入宫,万一是个立不住的,恐怕会早产。”
景昭齐并不清楚周清怀孕一事,他怔愣片刻,歉声道,“孙儿不知此事,还请皇祖母恕罪。”
盯着孙儿懊恼的神情,太后也知他并非有意,道,“来都来了,便瞧瞧她调香的技艺,若真不成,周真元的脸面怕是丢尽了。”
景昭齐没有接话,他注视着同样跪坐在蒲团上的刘凝雪,凤目中浮现出丝丝柔和。论起调香的天赋,凝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就算周清身为周真元的女儿,单论技巧怕也比不过她。
太后略抬了抬手,内侍便尖声开口,“带诸位师傅去到香房,各自分开,免得香气混杂,不利于品鉴。”
大周朝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头百姓,多数人都酷爱调香,太后更是其中翘楚,虽调香的手艺并不精湛,但她身份尊崇,这些年不知嗅闻过多少好香,只稍稍一品,便能分出高下来。
陛下纯孝,在寿康宫修建了一条香廊,其中有二十三间香房,可供二十三位师傅同时调香,只要走到香房门口,便有宫人将竹制的隔板掀开一条缝隙,使得香气溢出,无需亲自入内。
周清跟在宫女身后,她手中拿着十二的号牌,好巧不巧,就在刘凝雪隔壁。
进了香房后,女人跪坐在蒲团上,从袖笼中取出瓷盒,将早先从家里带出来的香丸置于盘中,慢慢碾碎。
周清并没有带宣炉入宫,只用了最普通的瓷炉,但即便如此,当将香料焚烧时,炉盖上的孔隙便溢出了缕缕青烟,香气如寒天雪地里的腊梅,味道虽淡,却绵绵不绝,后劲十足,让人嗅到鼻间,便仿佛满饮陈年老酒,恨不得醉倒于当场。
*
过了一刻钟,景昭齐与皇后一左一右搀着太后的手臂,走到香廊之中。
今日进宫的师傅都是女子,虽然在香道上有些造诣,却比不得成名已久的调香大师,太后一连走过了十间香房,面上不见一丝满意之色。
眼见着到了第十一间,景昭齐神情和缓,低声道,“祖母,沉香亭的老板就在其中,她年仅十六,便能调制出种种异香,今日带入宫中的是产自广延国的荼芜香,此物可使骨肉生香,久久不绝。”
能进宫的都是人精,此刻皇后淡淡一笑,状似无意的说,“看来成郡王与老板十分熟稔,否则也不会对她这般了解。”
景昭齐并未反驳,凝雪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不贪权势、不慕名利、一心追寻香道,轻灵如山中风,纯粹似云间雪,若能娶她为妻,此生无憾也。
宫女抬手提着竹板上的圆环,荼芜香霸道的气味登时四散而出,如山洪奔涌,极为霸道地侵占了众人的感官,馥郁非常。
太后嘴角微勾,缓缓道,“此女年纪轻轻,竟能将荼芜香焚烧至此等境地,果真天赋绝佳。”
景昭齐与有荣焉,继续开口,“凝雪虽是京城人士,但她心存仁善,寻访香料时不忘帮助当地困顿的百姓,远比一般闺秀要强。”
“既如此,便唤她出来,让哀家瞧瞧。”若此时此刻还看不出昭齐的心思,太后也无法在深宫中走到这一步。
宫女将香房的门板打开,刘凝雪慢步往外走,低垂眼帘,奋力隐藏着自己激动的心绪。躬身给诸位贵人行礼,她缓缓抬头,露出了那张清丽如仙的面容。
太后颔首道,“不错。”
虽只得了两字的夸赞,但对于刘凝雪而言,却带来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毕竟她只是个商户,即便本朝商户子能够科举,地位也与士人完全不同,此刻得了太后的称赞,就算那些官小姐身份高贵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她?
正当女人万分得意之时,众人继续往前走,宫女将第十二间房的竹板掀开,一股浅淡清冽香气慢慢透了出来,味道虽不浓郁,却彻底涤去了猛烈的荼芜香,沁入鼻间,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肺腑都清透了不少。
皇后面露讶异,有些好奇的问,“这是何种香料,怎的如此特别,仿佛置身于一片梅林之中,无比畅快。”
太后眸中蕴着点点笑意,开口解释,“此香名为月支,产自月支国,或许比不上荼芜香珍贵,却对技艺的要求极高,若非真投注于香道之人,根本无法彻底发挥它的香气。早年哀家曾经嗅闻过此香,那味道令人印象深刻,却还不如现在。”
周家只是普通百姓,之所以会有月支香,还是谢崇派人送过来的。
香料点燃后,如梅花绽放,香袭百里,可避疫气,更何况周清的血还能提升品质,兼具安神之功,两者相合,自然远远超过刘凝雪调制的荼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