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其实石景兰纯粹自己吓自己, 承乾宫的厨艺也不见得多么高明。

往年都是纪雨宁自己煮好一大锅腊八粥,再分送去各家各院, 但今年她想换个玩法——不是一手包办, 而是各人自食其力,再比比谁的手艺最好。

玉珠儿这种学了半年庖厨的自然不在话下,可郭胜却叫苦连天, 其余的宫女太监也有点吃不消。毕竟宫里讲究的是各司其职, 会做饭的老早就到御膳房当差去了,哪还用得着干粗活?

郭胜看玉珠儿麻利地往沸腾粥水里撒入盐巴和火腿丁, 忍不住道:“姑娘, 你这是作弊吧?”

没见过谁家腊八粥里加火腿的, 这是吃粥还是吃肉啊?

玉珠儿朝他扮了个鬼脸, “谁让你想不到, 活该!”

郭胜只好自认倒霉, 也不好照做,那样倒成了学人精。何况他也控制不好咸度——火腿本就含有大量的盐分,再撒入多少盐巴合适?弄不好就真成东施效颦了。

早知道不该来凑热闹的, 可偏偏陛下有事要忙, 让他多顾着点承乾宫, 郭胜只好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精神, 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纪雨宁笑道:“莫怕, 我那儿还有多的,等会子分一碗给你就是了。”

郭胜心想还是纪主子好, 不过他哪里敢和皇帝争食?说不得还得求求面前这位娇小姐——至少玉珠儿的粥是陛下瞧不上的。

大抵是察觉到他的企图, 玉珠儿索性往粥里添了几把切碎的小米椒, 因为听说太监是不能吃辣的。

郭胜:……他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位姑娘也是一碰到辣就嗷嗷叫吧, 这法子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纪雨宁正在教楚忻辨识各种豆子,五颜六色散落一地,小姑娘看得双眸晶亮。

尤其颜色很像珊瑚的那种豆子,她觉得分外好看,恨不得抓起一把就放进嘴里,嚼都懒得嚼。

纪雨宁急忙制止,“不许吃生食。”

又谆谆嘱咐她,这种是可以吃的赤小豆,还有另外一种颜色更加漂亮、鲜红如血的,唤作相思豆,那是剧毒之物,见到都该远远避开,更别提吃了。

楚忻似懂非懂,“所以越漂亮的东西,有时候危害反倒越大。”

纪雨宁颔首,很欣慰她的颖悟,“正是。”

郭胜不由得瞥了这位娘娘一眼,心想还好皇帝没听见,否则又有得辩了——要论姿容出众,宫里谁能比得过纪淑妃呢?纪淑妃可不是貌美心毒之流。

要说毒,也只毒倒了皇帝一个,还是人家心甘情愿的。

纪雨宁亲自看准火候,待楚忻炖好了一瓮热腾腾的白米八宝粥,纪雨宁便让她盛一碗到勤政殿去,皇帝议政议到现在,必定唇干舌燥,喝点粥水解渴正好。

楚忻撒娇道:“您也和我一道去嘛,”

她对皇帝虽不像楚沛那样惧怕,可要一个小孩子在诸位公卿大臣面前露脸,也实在太难为她些。再说那盛粥的瓷盏有些烫,哪怕隔着蒸笼也有受伤的风险,纪雨宁想了想,只得陪她走这一趟。

可巧石景兰虚心听取姑母意见,亦端了食盒过来,两边颇有点狭路相逢的意思。

石景兰淡淡道:“这么巧,妹妹也来送膳。”

纪雨宁笑道:“是啊。”

虽然自知不敌,可石景兰偏偏就不服输,腊八粥这种东西其实没多少技术含量,关键还得看材料。石景兰用的是最好的碧粳米,桂圆、莲子、花生等等也都是庄子上精挑细选出来的,宫里都未必有这般新鲜。

若这般都不如人,她真可以去撞墙了。

石景兰便含笑道:“不如我和妹妹互换着先尝尝如何?”

如此一来胜负已分,剩下的那个也不用去皇帝跟前讨嫌了,岂非不战而屈人之兵?

纪雨宁虽不知她今日为何格外亲切,但这么点小事自然无须介意,遂点头首肯。

各自交换了食盒,石景兰用银匙略尝了一口,便觉汤汁格外的粘稠,几乎能挂到汤匙壁上,浑不似自己的清淡,稀稀拉拉不成模样,莫非是加了淀粉熬出来的,这不跟耍诈一般?

问纪雨宁时,才知是富有黏性的糯米,也不是什么很名贵的品种,不过熬粥很香。

石景兰脸上便有些发烫,再尝一口,觉得滋味格外丰富,且香滑软糯,全不似自己单调。

这回由楚忻充当了解说,“用了七八种豆子,都是先泡过再去皮的,还加了雪耳齐炖,如此才能甜而不腻,爽快入喉,且有补气健脾之效。”

石景兰尴尬地一笑,“你懂得倒不少。”

楚忻骄傲地挺起胸脯,“是我自己煮的。”

又好奇地问对面,“德娘娘,这碗不会是沛弟的手艺吧?”

石景兰哑然,这会子若承认是自己动手做的,岂不等于连小女孩子都比不过?

面对楚忻的质问,石景兰脸上阵红阵白,思量片刻,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早知就不该听太后的,皇恩没讨着,丢人都丢到大街上了。

楚忻看她满脸狼狈,倒是不解,“德娘娘怎么了?”

纪雨宁也不知所以然,心想古人有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看来石景兰也是如此——她根本就不打算让皇帝喝粥,只是随便走走锻炼身体罢。

等侍人通传过后,纪雨宁便带着小姑娘进去,可知她们来得巧,皇帝连早膳都没用,这会子正饥肠辘辘呢。

也不拘滋味如何,就将那碗粥和几块糯米糕用得干干净净,根本顾不上品鉴。

得知是侄女亲自做的,他才勉为其难夸了两句,不外乎“小姑娘长大了”“变得懂事了”等等。

纪雨宁心想:好没诚意。

楚珩正好有事要跟她说,将楚忻放到自己膝盖上,一面留心不让她碰到桌上涂满胶泥的印章,一面对纪雨宁道:“朕想着,几时和你出宫一趟。”

纪雨宁正打算向他提起这事呢,铺子里的账该收了,她得盘点一下今年的开支收益,顺便统筹一下明年的规划,若只是在宫里鸿雁传书,许多事不能亲见,总是疑神疑鬼。

哪知楚珩和她谈的却不是生意,而是归宁的问题。

皇妃也不是随便就能归宁的,通常叫做省亲,两边先得把归期商量好了,嫔妃娘家还得造一所大屋子,恭恭敬敬地迎女儿回去,通常也住不了几天——光前后繁琐的仪式就占去大半了。

因了这个,石景兰其实也很少回家,为怕给家里增添负担。

纪雨宁没想到这么复杂,一时倒有些发昏,兄嫂肯不肯出这钱还在其次,关键她也不想大着个肚子耀武扬威啊,累都要累死了,她还怎么看生意?

楚珩安抚道:“所以朕想和你同去。”

也不必说成省亲了,只当是一次微服出巡,正好他想以妹婿的身份亲自拜访一下大舅子——虽然上次也见过,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及这回光明正大的好。

纪雨宁看出他打的什么主意,这人随时随地都想秀一番恩爱的,宫里都是熟人,秀了也是白秀,到底不如在外客面前风光。

纪雨宁也有点扬眉吐气的念头,当初她跟李肃和离可是谁都不看好的,都打量她离了李家就会穷愁潦倒郁郁而终,但,她还偏得让这些人瞧瞧,自己过得有多好。

所以她立刻就答应了。

当然不能把楚忻独自留在承乾宫,最终决定一家三口一齐过去。

纪凌峰接到妹妹寄来的信函,紧张得一夜都没睡好,穆氏倒是精神百倍,很看不上丈夫的模样,“慌什么?这是咱纪家头一遭接驾,若是把妹妹和妹婿伺候好了,还怕以后没有风光之日么?”

她这声妹婿叫得无比顺口,纪凌峰简直瞠目,“你不怕皇帝?”

穆氏施施然道:“他肯陪妹子归宁,已见得他对雨宁多么钟爱,爱屋及乌,怎还会难为咱们?”

虽然上回来做客的时候确实小小地得罪过他,可不知者不罪,当皇帝的更要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怎可能跟一介妇道人家过不去?也不怕笑话。

纪凌峰:……能厚颜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不管怎么说,纪家两口子还是尽职尽责地收拾起来,穆氏还特意从街上搜罗来几盏红灯笼,挂在门口两个石狮子上,除夕到了,总得应应喜气。

因着纪雨宁不愿声张,两人出宫只乘了一辆简单的马车,身后更没跟着长长的仪驾,让穆氏险些以为传言有误——纪雨宁是嫁的皇帝没错吧?怎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

不过当看到那席玄色衣衫上的龙纹时,穆氏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颤巍巍道:“民女叩见陛下,叩见淑妃娘娘……”

纪凌峰:……原来这位倒是个银样镴枪头,先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子怎么竟露怯了?

他反而比妻子自在许多,大抵因楚珩与纪雨宁的神情都很亲切,虽然与那次的穷书生打扮迥异,纪凌峰很高兴皇帝这样的低调——这才是真心待人的好妹婿呢,那些出行定得前呼后拥、生怕显不出威风的,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

至少皇帝待雨宁的情意是真的,他便放心了。

纪凌峰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方才拉着穆氏含笑起来招呼客人,因见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不免有些诧异,“这位是……”

纪雨宁把楚忻转到身前来,正要介绍,哪知纪凌峰就稀里糊涂地道:“娘娘,您都生完了?”

不对呀,孩子刚出来哪有这么大,皇宫的饭菜再营养,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吧。

纪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