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温室殿考校(1/1)

历时数个月,十几万字的鸿篇巨着,终于为《亡秦论》书写下最后一笔,当曹时将自己的私印压盖上去,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步系统分析秦灭得失的资料,他无意中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纪录。

读过完整版的《亡秦论》,太子刘彻的心思仍不明朗,自从那日的辩论隔三差五的就去地图室里呆上许久,显然他还想着灭杀匈奴平定天下的志向。

每个少年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想,追求梦想的人不可以被欺辱,刘彻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年轻人,他的人生之旅才刚刚起航,他有权利继续做几天梦。

不幸的是他的梦也快做到头了。

安陵侯子军、桓侯赐、遒侯陆强、容城侯徐卢、易侯仆只、范阳侯代、翕侯邯郸密谋反叛未遂,被中尉府的正卒及时缉拿归案,七个列侯还是中元三年赦封的匈奴降侯,被愤怒的天子当即赐死,据说未央宫里传来许久不见的咆哮声。

这位至尊当然有理由愤怒,导致周亚夫罢相的就是这七个匈奴降侯,周亚夫去职宣告列侯集团大崩溃的开端,周亚夫暴死廷尉大牢的影响还没有散去,这七个当事人就选择集体叛逃,虽然他们的企图没有逃脱关中严密的关传体系,可毕竟事情闹出来损伤的是天家的脸面。

未央宫温室殿,天子躺在床榻上一脸病容,接二连三的打击摧毁了他康复身体的信心,边关急报列侯叛国还有最让人担忧的诸侯王不安稳,关东的线报如雪片般传入长安,在雒阳、临淄、彭城等关东名城的大街小巷里传唱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歌谣。

天子固然富有四海权掌天下,但是他还没有办法命令郡国兵在各郡国四处拿人,关中八百里秦川是汉廷中枢的自留地,忤逆天子意愿的庶民可以随意处置,关东在传统上属于六国故地,天子绝不敢在关东故地随意行动,那样很容易引起人心惶惶反而给诸侯王扰乱天下的由头。

卫绾例行做着报告,天子病的连一个月一次的大朝会都无法胜任,三公九卿只好每天到禁中省内向天子奏报每日的政务,即使是奏报政务也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侍医会准时出现劝阻朝中大臣们早早的离开,所以大臣们只好把自己想说的用简要的赐予写在纸上奏报上去,这就是奏折。

“关东的人不要抓,想传唱就随他们去,如今边关烽火危急经不起丝毫大意分心,你们只要看好诸侯王防止他们作乱就可以了。”

“喏!”

“传旨于诸侯王,今年八月的祭祀照例进行,诸侯王必须到京师祭祀高皇帝,生病的架也得架到京师里来,不要再找任何理由搪塞过去。”

卫绾默默的应声表示记下了,他明白天子是在暗暗警告淮南王刘安,自从天子称帝以来的十五年里,淮南王亲自入京的时候只有七年,最近几年始终称病不出让淮南王太子刘迁代为上京,而刘安的年纪还要比天子年轻九岁,今年也才三十七岁而已。

距离一个时辰的奏报才过去一半,大臣们发现天子闭着眼睛假寐,识趣的俯身告退出去。

过了会儿,天子睁开双眼问道:“太子最近学业如何?都读了什么书?”

“太子殿下在通读太中大夫的《亡秦论》,最近写了几篇非常漂亮的策论,就连刻板的太子洗马汲黯也夸赞太子殿下的学业大涨。”内侍谄笑着夸奖太子聪颖。

天子神情疲惫,揉着眉心缓缓说道:“朕也看了那篇《亡秦论》,别出机杼的分析观点很新颖,天子多读读要比儒生的妄言有好处,都有谁在为太子讲课?”

“只有太中大夫讲黄老,太子下令近几日儒生们不得入太**。”

听到内侍的奏报,天子皱起眉头,他本人对黄老儒学之争持中肯的态度,为太子刘彻选老师的时候,特别把笃信黄老的卫绾和儒家出身的王臧放在一起,本是想两边调和让太子各取其用,但是他没想到会提前将卫绾任命为御史大夫,进而提拔为丞相,卫绾公务繁忙完全没时间去太**讲课,反倒便宜了王臧在太子身边讲出许多令人不喜的东西。

曹时意外的出现,成功的驱赶了不讨人喜的王臧,那些喜欢大言的儒生们被清除一空,太子就越发倚重身边的人,汲黯是黄老,司马安是法家,曹时的《亡秦论》里透着浓郁的黄老派论调,偶尔有点申韩的典故出现,只不过曹时的论调更偏重于黄老而忌讳严刑酷法,属于比较温和的声音。

天子对此不太满意:“太子身边没有儒生不太好,诸子学说都要学学也不可偏重某种学,你去把太中大夫招来,就说朕有话要问他。”

过了半晌,当天子打着瞌睡的功夫,曹时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温室殿。

天子睁开双眼望着他目光威严无比,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曹时满头大汗才满意的收回目光:“朕读了你的《亡秦论》写的非常好,据说你还对太子灭匈奴的想法提出批评,说说你的想法。”

曹时立刻明白了天子是借着学术提问的名义来考察他的政治倾向,同时也是判断他是否能够作为辅佐太子的可造之才。

一个人的政治倾向决定他未来的施政策略,当今天子就非常看重个人政治倾向,周亚夫不合口味又屡次与天子抬杠,哪怕他是功勋大臣也毫不犹豫的废掉直至杀掉,在政场上拼杀的人没有丝毫温情可言,走错一步就好比当年周亚夫徒手撕肉时那样惨痛。

酝酿一下情绪,稳定心神开始组织语言,不过片刻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对汉匈战争的判断,选择切入点恰恰是最重要的国本。

“太子殿下立志要集大权灭匈奴,集大权首先必须动摇太祖定下的立国之本,去岁妖言惑众的王臧之辈逢迎太子做出类似提议,假若太子殿下以废诸侯王与列侯为前奏,大权独揽挥师北上伐匈奴而取得夸天之大功,那么要动摇的国本会前所未有的多,不仅仅要废黜诸侯王与列侯,太祖立下的国策要一样样的改掉,为了执行新的国策,朝廷中要遍布鹰犬爪牙伺机而动,民间要遍布耳目监视庶民的不满声音,直到天下静谧无人敢违反太子殿下的命令,心怀畏惧和怨恨拿出最后的口粮作为军饷,卷起包袱拖儿带女奔向北方的战场与匈奴人死战……”

天子越听越不对味,不一会儿功夫眉头大皱,心情很不愉快。

凭着十几年的执政经验以及担任太子多年的留下的丰富知识,可以自信的认为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服他放弃集权的追求,削藩废列侯都是为了进一步集权,天子打心里是支持太子对集权的追求,没有野心的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

国本对于有野心的皇帝根本不是问题,天子坚信世道变幻许多东西在更替,上古三代圣君弹弹琴就可以治理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必须要振作起来奋勇拼搏的新时代。

想到这儿,天子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先停一会儿,为什么你说打匈奴要改国本,大权独揽真如《亡秦论》里说的那样恐怖?朕总觉得你的说法有些不尽不实。”

曹时深吸一口气说道:“假设天下有两个国家以农耕为主,其一者称为集权帝制,集权帝制是以皇帝为中心集大权独揽于一人,天下官僚士卒百姓皆是皇帝任意驱使的刍狗,皇帝依靠着信任的宠臣统治庞大帝国,宠臣们承蒙皇帝的恩宠和钦许担任大臣辅助皇帝统治帝国,宠臣们与帝国子民没有直接关系,他们知道自己只是皇帝派下来管理臣民的代言人,帝国子民普遍不会爱戴宠臣,因为他们知道帝国的主宰是皇帝……”

天子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过了好半晌缓过气才发现他的声音停顿,摆摆手示意曹时继续说下去。

“其二者称为封建帝制,封建帝制是皇帝与贵族们联合统治帝国,帝国皇帝掌握过半以上领地,拥有最强的战力和对贵族的强大掌控力,而贵族们拥有特权和地位并不是由皇帝的恩宠和钦许而得来的,他们的一切是用更古老封建和盟誓传承的世系子孙相替而得来的,贵族们拥有自己的领土和忠于自己的臣民,他们会格外珍惜自己的领地和臣民,不愿意领地和臣民因为灾祸而崩坏,因而贵族们自然会得到爱戴。”

天子忽然笑道:“比如汉初的魏王豹,在魏地不失人心,于是在守荥阳时周苛斩了他。”

曹时悄悄叹了口气,知道天子听明白他的意图,于是快速总结道:“事实证明,集权帝国是非常非常强大的,皇帝以郡县制统治天下,派遣行政官员到任意郡县,并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或者撤换他们,这是集权的魅力所在,而封建帝国自古以来就有大批的封建贵族世代存续,他们是当地非常有名望的贵族并为臣民们所公认和爱戴,贵族们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特权,封建帝国的皇帝除非冒很大风险行事,否则是不能剥夺贵族们的特权。

因此人们发现这两个国家,集权帝国是如此的强大而难以击败,但若是征服了强大的集权帝国,保住帝国的领土和臣民会变的非常容易,反之集权帝国很容易被封建地图击败甚至灭国,但是由于残存的贵族体系仍然存在,当征服者无法满足残存贵族们的期望又不能灭绝他们,一旦时机到来的时候,强大征服者们就会失去这个国家,甚至把自己的国家也推向灭亡。”

天子愣愣的出神,心思不知道飘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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