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安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李家的第一次动荡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记不得许多。然而这一次,她已经六岁了。

她清楚的记得那个傍晚,娘对她说今晚和爹有些话要说,所以叫她去祖母那边用饭。平日里魏三娘也总会留她,所以并不是头一回。然而在她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却被娘叫住了。

她用力的抱住了女儿暖暖的身子,将脸埋在其中,肩膀微微抽动。

李忆安那会儿没有多想,她用小手抱住娘,温柔的问着她怎么了?

娘摇了摇头,再抬起来的时候,无比温柔。

“娘没事,只是感叹,安安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成大姑娘了。往后要好好的照顾自己和弟弟,不要叫娘担心。”

那时候,她的眼睛是红的,然而她本想问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外头嫣儿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便将话咽了进去:“娘放心吧,我会的。”

那一天,残阳如血。

祖母早早的命人准备好了她爱吃的菜,用饭的时候,祖父还考了她的学业并赞许的目光看着她。李忆安心里得意极了,想着明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诉娘,叫她开心。

晚饭过后,她跟嫣儿回到房中,嫣儿坐在榻上拼七巧板,而她则捏着一根针,继续了礼物。

毕竟,过几天就是母亲的寿辰了,她想要将自己亲手做的女红送给她做寿礼。

李忆安要做的是一个香囊——她如今手小,还不大会控制绣线的走向。所以在给牡丹花蕊绣色的时候,突然手指一疼,连忙拿到眼前看,一粒殷红的血珠儿就沁了出来。

她尚未来得及去擦,便听到外头突然一阵哄乱,紧跟着,侍奉自己的婢女跌跌撞撞的从屋外跑进来,哭着喊道:“姑娘快去瞧瞧二少奶奶吧,去晚了,只怕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李忆安的脑袋轰的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丫鬟是在胡说八道,想要斥责她的。可嗓子眼里却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都说不出。整个人犹如离了魂,就那么被牵引着到了娘的院子。

一进去,便瞧见了敞开的大门。爹呆呆的坐在地上,而地上除了一个碎成片的杯盏外,就是已经昏死过去的娘。

她想要喊的,却发不出声。

脚下机械性的走着,还没走到跟前,突然眼前一黑。然后,整个身子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谁将小姐带来这里的,简直胡闹!”

是祖母愠怒的声音,紧跟着,那声音又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安安不怕,先跟白芷回去,等一会儿祖母就去陪你。”

李忆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白芷回的屋,又是怎么等到的祖母。总之,等祖母终于回来的时候,她突然找到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一下子站起来,急忙问道:“祖母,我娘还活着,她没事的对吗?”

魏三娘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

一群人折腾了一个时辰,到底是没能救回来张氏。

李琢整个人已经跟傻了似的,不说话,也不会哭。只是抱着张氏的尸首不撒手。李泾之还要去陪亲家,李琰和李瑾则是陪在兄弟的身侧,怕他会做出傻事。两个儿媳妇尽管悲痛,却也不得不操心她的身后事。而魏三娘惦记着孙女,匆忙交代几句后赶紧过来。

没想到,她果真还没睡。

李忆安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小的手紧紧的攥成个拳头,她想要从祖母的口中说出一句,好让她这颗悬在半空颤抖不已的心能放下来。

然而,却注定要让她落空了。

魏三娘叹了口气,抱住了她软软的身子。

“安安,你还有爹,还有大伯三叔,婶子们,还有我和你祖父。我们都会很疼很疼你的……”

话音未落,却被怀中小人狠狠的挣脱开。

“不要!”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彻底决堤,肆意的流淌着,汹涌澎湃。

“我要我娘。”

奶奶的声音喊着无数的辛酸委屈:“我要我娘,我只要我娘!”

“安安!”

魏三娘痛失儿媳,心中早已经难受的紧,这会儿见安安如此,更是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安安啊,好孩子,是你娘不争气,那个糊涂蛋的,她抛下了你啊!”

“没有没有没有!”李忆安小手不住的挥舞,哭的撕心裂肺:“我娘不会丢下我的,她不会的。”

突然,她从榻上跑了下来,鞋子都没穿,直接冲出了门外。

魏三娘也伤心的不能自已,哭的眼前一片模糊。李忆安的这个动作让她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

李忆安跑的很快。

她住的提防离着母亲的小院并不远,然而此刻,光溜溜的脚丫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奋力的奔跑着。眼泪在空中挥洒成行,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了。

屋子里面已经摆上了简单的灵堂。刺目的白让人睁不开眼,桌子上已经有了瓜果碟,却还没来得及供上灵位,空出来的那一块儿,就像是李忆安这会儿的心,也被人挖出了一块儿来。

屋里的人忙着,没人注意到她。她木然的走上前,看见爹傻傻的坐在蒲团上发呆,不禁过去拽了拽他的衣袖。

李琢没有动,李忆安颤抖着声音开口:“爹,娘呢?”

“我娘呢?她说明天要给我跟弟弟做好吃的,还说过寿的时候要看我送她的礼物。”

李忆安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吸引了外面的人。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尚未绣好的香囊:“这是我给娘的礼物,娘还没来得及看呢。爹,你快去叫叫娘起来啊,爹!”

李琢终于动了。

他的眼球微微转动,在看到女儿手中粉色的香囊后,慢慢的抬起手,握住了它。

素锦的端子为底,上面用碧色勾了叶子的边和脉络,嫩绿色填了进去。粉色的牡丹开的正好。一如张氏,平日里瞧着那么不显眼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没了,就跟把他的心都给挖走了似的呢。

李琢再也忍不住,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中,狠狠的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