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在牢房里散去。

出去时,李勤寿冷冷看了焦孟一眼,焦孟哼了一声,走在刘去身边,大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姿态。两人私交如今可算是正式告终了,人情如纸薄。

李府和驿馆与府衙大院相邻,刘去到来,驿馆役员不敢怠慢,仔细打点,一行人便宿在驿馆。

汲黯本在李府留宿,不知哪条筋抽了,竟也挪窝去了驿馆。

李勤寿除出入府衙前院处理临淮郡之事外,不能再踏入后院大牢。后头大牢由邵总兵带兵把守,按陶望卿所建议的,除去主理此案所述之人,谁也不能进去审问,免了囚犯暗下再受威胁。

到得驿馆,刘去说与臣子议事,让刘芳招待昧初先行去安置,让石若嫣、陶望卿和刘乐也先下去。

刘芳一笑应了。昧初却看着刘去道:“昧初可否随太师过去?我就等在外面,等太师出来。”

刘去微微笑道:“不,姑娘舟车劳顿,该稍作休息,商榷一事,本王稍后去找姑娘就是。”他婉言拒绝,表明了态度。

昧初明显失望,但很快一笑答允。

聪明的女人喜欢试探男人,但知道适可而止。

赵杏再次觉得,刘去其实和张曼倩很像,都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听他和昧初说一会去找昧初,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就像一只耗子在衣服里上蹿下跳,让人难受。

石若嫣和陶望卿没说什么,刘乐却叫嚷起来,说要跟刘去过去。刘去淡淡瞥了她一眼,目中冷意令她不敢再说——她知道此次私信卫子夫,实实惹怒了刘去。

她与刘去素来亲近,越发怕了,惶恐着便要过去,“师父,我知道错了,你听我说……”

石若嫣一拉她,低声道:“此时你莫要再过去火上添油了。”

赵杏本想替她求两句情,但刘乐这种性格不给点教训,她是不知道害怕的,往后可能会捅出更大的乱子来,遂没开口。又见刘去看了看石若嫣,石若嫣点点头,两人默契。只是,很快,石若嫣微微侧过脸。

霍光见状,微一挑眉,挽着刘芳先走了。

赵杏忽而惊觉,霍光之前对她说的话并不属实,石若嫣对刘去……只怕并非无情。

她往日使计使绊在行,对“情”之一字却是不通,如今竟忽似有些明白,只觉心口如被火烧。

众人进了内室,刘去却道:“你们出去吧。张安世,你留下。”

赵杏方知他和众人议事只是说辞,他要找的是她,只是不想在刘芳、昧初面前做得出格。

对石若嫣的认知,让她既想却又不敢与刘去同处一室,她遂拱手道:“想必太师是与微臣商议李勤寿案一事,微臣虽是主理,但几位王爷、大人高瞻远瞩,一同商议不是更好?”

刘去听她如此回答,目光微微一沉,却并无反对,只道:“你们留下吧。”

各人不知道这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颇有些尴尬,最后由刘文出言,换了话题,“二弟,依你看,卫皇后此番到底在算计什么?”

这委实也是众人心中疑问。卫子夫向来是站在刘去一边的,但这道懿旨却下得古怪。这个时代君为臣纲,各为其主,旗帜分明,刘去辖下自是以刘去利益为先考虑。刘据虽是太子,也亦如是,用他所言,他朝称帝,有他师父帮着就好了。

公孙弘欲言又止。

刘去一笑,道:“公孙大人老辣,是朝中老人了,也早已婚娶,看来是明白这其中蹊跷了。”

刘文才智不在公孙弘之下,却想不出利害干系,闻言有些诧异:公孙弘经验老到他明白,但这和婚娶有什么关系?刘据更是眉头皱得老高,拍了桑弘羊一下,“哎,你懂吗?”

“请太师明示。”桑弘羊摇头。温泉几人亦摇头。

刘去接过怪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却看着赵杏,“戴王的问题,恰好是本王想说的,原打算先跟你说,再召他们商议。你既不需避嫌,他们也是本王的亲信,本王便直言。”

那道直勾勾的目光,让赵杏的耳根轰地一热……他到底想说什么?哪怕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但“避嫌”一说,无疑在她身上贴上一个标签——她是他的女人。

她将唇瓣咬得更紧,这种场合下,只能尽力维持一个臣子的姿态,而非其他,“太师请说。”

“本王命你接手此案,是希望你借此tuo身。本王在府衙外和右扶风说的话,想你也该听明白了?”刘去忽而微微挑眉,“而义母此举,让众女断案,公然插手官事,你们也觉得颇有些荒唐吧?”

众人没出声,唯有刘据嗯了一声,他嗯完之后,也觉得不妥,狠狠瞪住刘文,“师伯,你们怎么不说话?”

刘文耸耸肩。谁能和他一样,竟在背后公然议论皇后的不是?刘去能说,他也能说,不代表他们也能说!

他想着,却顿时有所觉悟,“微臣明白了。此前二弟在朝上提出女子参加官试,皇后娘娘还不知二弟意图,但乐儿写信回去,告知了安世的身份,她左右一想,明白二弟对安世重视,她这样做,是想……告诫二弟,能像安世一样办事的女子还有很多……”

刘文一惊,住了口。

反是刘去淡淡反问:“大哥为何不继续说下去?不错,义母正是要告诫本王,不可忘了当初天子所托,不可沉迷女色。在张安世的事情上,本王不可一再破格。”

“她实际看中的人是昧初。朝中老臣对本王查办此案有颇多言辞,但此案涉及官员贪污舞弊,危害百姓,本王是必定要办的!昧小姐乃大宛国贵族,我国与大宛国关系如今既是友,又是敌,若案子破在昧初手上,刚历魏利散一案,朝中众臣对此也不可再多非议!所以,”他的声音蓦地沉了一分,“安世,这件案,你绝不能赢!懂了吗?”他锋利的语气,陡然一指。

赵杏确是懂了,牢房里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对手强大,但这场仗,她还没打就已经输了。她还妄想着为牢中的人翻案,希望从而得到他的奖赏,将阳成家的事曝光。

卫子夫果然厉害!看是一场荒唐,却是一份好心思。

她咬了咬牙,低头答道:“微臣遵旨,此案艰难,微臣本就无把握能应付,如此,自是最好。”她的动作无半点可挑剔之处,声音听上去却隐含桀骜。

刘去眉头一皱,手一挥,“你们下去吧。”

“是。”

刘据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拍拍她肩膀,突然想起什么,一瞟前方的刘去,连忙缩回爪子,随刘文等人退了出去。

门被人从外面合上。

眼看刘去快步走过来,赵杏猛地后退一步,刘去的手便落空。

刘去语气一沉,“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赵杏仔细打量,只见刘去眉心紧蹙,她知他的路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难,这是一路走来她所看在眼里的。她看着他,突然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我认识到,我们有云泥之别。我有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你在意昧初的事?”刘去眼中竟有丝欢喜,他放缓了声音,“安世,你要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我既许你承诺,我便会给你一个男人该给他的爱人的。”

“那你会娶她吗?”赵杏不知为何自己会问这一句,他的承诺,只包括会对她好,并没有不会再有其他女人。这不是他的错。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们的身份,各有原则,各有难为。

“也许。”

“不要也许,有肯定答案吗?娶,或不娶?”她自嘲地一笑,神色仍是认真。

“你知道,待得外安内稳,我为你下什么命令都可以,但现在不行。无法应允的事,我不会回答你。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希望你明白……”刘去似乎见不得她如此模样,声音更沉了几分。

“不,你什么都先别说,其他的等此案完结再说吧。”

她本想说“刘去,我们也许该像你说的做回君臣”,但终究没说出来,阳成家的案还没翻,她不能有半点得失,将他激怒!

她虽未曾见过他真正动怒,但从刘乐身上已见一斑。

“张安世,过来!”

“不,微臣先行告退。”她说完,飞快走到门口,开门奔了出去。

阳成昭信,你变了,也学会了委曲求全,也可将情爱变成筹码,这般卑鄙。

她飞快地跑着,屋外无处不在的阳光刺得她满眼生疼。

“安世性情固执,也不见得有多懂你,多能为你着想,只会给你添事……”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去立在门边,撑着额角,看着赵杏离去,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这一回,他没有去追。每次,总是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他一直觉得她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敢……可他似乎错了。而有些事,她必须要去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