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正阳大街,想去天香居里问问今夜可还有弹曲的姑娘么?却不期撞上一人,此人正是霍光,他有些失笑:“你这人,怎么每次见你都急慌慌的鬼样子?”
赵杏白他,“您老呀,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我还有事办。”
又随意问了一句,“对了,你怎地会在此处?”
霍光笑道:“近来风景不错,尤其是夜景,我出来听听曲透透风,顺便……也省得卫将军等人长夜寂寞。”
赵杏一愣,顺他余光瞥去,才发现刚才一路走来没有细看,原来这卫青的人并没有撤去,而是一路跟来隐在暗处。
她一惊,霍光已带笑将她拽到了天香居处,道:“你现在可是太师面前的红人了,那日太师一举,谁人看不出来,现在朝野都已传开。”
二人来到当日刘去所包厢间,赵杏心中忧烦:她不知霍光说的是当日廷尉府门口刘去带离她之事,还是不触山挖坟一事,但不管哪种,如今传开,曼倩必知,他……他必定要更厌恶她了。
唉,多思无益,他对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很有好感过。
“别想太多,我随便说说的。”霍光突然神色一整,又吩咐了下人不许靠近,轻声道,“我今日实是寻你有事,本来还打算去找你,现下好了……给。”
他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递给赵杏。
赵杏一愕,又听他压低声音续道:“乃小白所托。”
小白?
赵杏又惊又喜,正待将信拆开,突然想起刘去还在霍府别院等着她寻人给他解闷呢,便道:“霍候,我有事得先走了,回头有空再请你喝酒一聚,今夜你先且慢慢欣赏夜景吧。”
霍光见她眉间急切,一溜烟的跑了。
他一笑,举杯自酌。
不愧是天香居,纵使受白吟霜一案影响,生意不如往日,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赶巧的很,就在赵杏刚开完口,楼中便有两人持琴愿请。
二人一老一少。老人年约五旬左右,虽面上皱纹纵横,凄风苦雨,却与眉宇处隐然流动出一抹睿气。他身后是一妙龄少女,容颜不算绝色,但胜在一张脸恬和秀雅,如水眼眸更是灵动婉转,令人见之不忘。
看到赵杏,二人矜持一笑。
回至别院,将二人一放,刚要走,却被刘据拽住,“师父还没说让你走呢,怎么,廷尉府人的命你不要了吗?”
赵杏一愣,想起先前刘去在房中之言,遂留下。又想起方才路上一路密密匝匝隐没的卫青一众,暗道,这朝堂只怕早晚要风起云涌了。
展销会那夜,刘去与汲黯等人就曾猜测楼兰人有提价之心。果不其然,上次廷尉府案子一结,楼兰便正式提价,一提竟提了百分之二十!
刘去岂肯,令汲黯出面,降至百分之十五,再谈,无效。
刘去便仗病罢朝,迟迟不签两国贸易文书。
此举,自是引起楼兰王和朝野涌动:殊不知,此举若激怒楼兰人,轻则绝不降价,重则再不贸易!
如此,大汉泱泱万民口粮如何解决?难道要向义渠买米?义渠之米,却是比楼兰提价后还要高出许多!
是以,全臣集体候与卫皇后寝宫外苦口婆心,大概意思就是,你快让正主出来吧,这管事的不行啊,这钱不是他的,国家不是他的,糟蹋起来不心疼啊!
就是啊,他是拿着咱们大汉的江山来和汲黯斗气呢!
但汲黯到底还是不同,他知道刘去既是要了半月之期,这些天,他未必不会暗自联络义渠国人,试图敲定一个合理之价格,遂严防密守,表面言之为了保护太师贵体,实则紧密监督。
将人领上楼,刘文等人给刘去见礼,那琴师和女子似虽不知这男子是什么人,但观情势其身份必定不凡,也恭敬的见了礼,那女子甚有胆色,轻声笑道:
“公子,你手下人真是厉害,先是请了我父女在那天香居好一顿吃喝,现又要我父女在此献曲,但公子可知,我父女卖艺与旁人不同,不为钱财,只为眼缘,合我眼缘分文不取,不合眼缘千金难唱。实不相瞒,在公子之前,我父女原打算是为天香居外那一位英俊将军弹奏的。”
赵杏眉尖一抖:姑娘,你真拽,现在卖艺的都这么有胆色么?唉唉,你还是不了解这人脾气,他若是流·氓起来,再不入你眼,他也得强求。
女子这一番欲擒故纵使得不错,倒像是见过大场面的,刘去面前亦是敢如此微微挑衅。
所以嘛,赵杏默念,还是女人好,他何苦来喜欢她这一个假男人?他们之间相识匆匆,难道真的是感觉吗?
这时,那老人低斥了女子:“休得无礼。”
刘去却并无责怪,微微打量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略略垂首,对她爹爹嗔了声“是”,又轻声道:“公子,奴家有些口渴,可否赐杯茶水?”
刘去颔首,让赵杏为二人沏茶,赵杏心内微微一震,却还是依言做了。
女子啖了口茶,仍是笑道:“所以恕奴家斗胆问一句,奴家与父亲已是最好的琴师,可为何偏偏要为你弹奏呢?”
她吐气如兰,看着刘去的脸上有几分娇羞嫣红,却持着几分自持傲色。
骄傲的女子,赵杏自入长安见过不少,刘乐、夏侯蓉、白吟霜、阿陶、卫子夫、小白……她们有些以才华而自矜,有些因地位使然,却并非骄恣。听闻那魏利散的未婚妻大宛国郡主亦是个惊才绝世,名满大宛国的人物,被其父昧亲王昧蔡疼到了骨子里。
赵杏暗暗想着,又见刘据面色微变,欲醒之,老者开口又要训责女儿,却被刘去止住。
这时,楼间突起一阵响声,却是汲黯与张曼倩去而复返,连卫青也跟了上来。
接着,又涌进一拨人,却是杨守敬、韩安国、卜世仁、桑弘羊……还有主父偃、薛泽这些上次和石庆一起摇头叹息的朝中老臣。
众人一看屋内有外人,便不好透露刘去及各自身份,遂仿效汲黯微微作揖便罢。
送卫皇后离开后,众人便集聚在附近,后汲黯闻卫青来报,便都过了来,只怕刘去密会义渠国人,意欲阻止,一见却是本国琴伎。
刘去居中,众人分坐旁侧。
卫青嘴角一挑,道:“夜来风大,公子既然怕风,还是早些回家的好,以免主母挂念啊。”
他语带嘲讽,汲黯一笑,张曼倩知道,朝刘去一礼,淡淡道:“我等有罪,但恳请公子还是听主母之劝,以家业为重。”
余人附和的有汲派,亦有自诩为国为民的中立派。
公孙弘和夏侯颇神色难看,公孙弘紧皱眉头,一摸唇上髭,沉声道:“公子听完曲子便归返,你等倒是急什么!”
然而,一时声音寂寂,屋内众人竟无一人作答,这不动声色抗衡如同暗流,倒与无声处将公孙弘声音没去,气氛瞬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矛头虽非指向她,赵杏此刻却也是心头悸悸。
连向来沉静的刘文亦是一手握拳,一手拉住牙关紧咬面色赤红的刘据。
刘去没有说话,低头咳嗽。他手背垫于唇下,咳得甚是激.烈。
赵杏觉得,那咳声一半来自他抑制,只能借此途来宣泄了。
她不觉轻轻咬住下唇。
看了张曼倩一眼,却见他眸中薄薄划过如锋深色。
触到她目光,张曼倩眼中给出一记警告。
赵杏抿抿唇,微微别过头。
怪石柳眉微扣,冷冷看了眼对面的人,俯身给刘去侍候茶水,刘去慢慢止住咳嗽,看向众臣,缓缓道了个“好”字,方看向那女子,回答她此前提问,“姑娘有所不知,这世上最好的琴师并非只独姑娘父女。”
“纵有之,未必比我价廉,既然同是上等,公子难道要多掏银子去听别人的曲子?”女子乍然看见来人,也有些惊异,此时看着刘去,却慢慢恢复笑语盈盈。
“姑娘既看重眼缘,本公子亦是讲究缘分,听曲本赏心悦目之事,若被人钳制,本公子倒宁愿多花些银子去听同样的曲子,哪怕此举看来颇蠢。”
“若此,公子倒确实是蠢。”女子突然微微冷笑。
刘去眸光一深,却道:“姑娘难道就没想过两虎相争,最后伤的到底还是姑娘,何不如姑娘今日为我弹奏一曲,日后他人之曲再是动听,他人琴者再是美貌胜与姑娘,我亦不动心,只听姑娘一人之曲,如何?”
那女子闻言,脸色一变,眉宇间傲气渐渐敛去,刘去又对那一直沉默的老者道:“先生,自古美酒配金樽,令千金美貌才华,何苦只困与这世俗弹奏,遇那世俗纨绔,从而放弃世上其他更好良人?”
老者听罢,眸光渐深,终一笑道:“也罢,公子所言颇有些道理,既如此,老朽献丑,便和小女为公子奏一曲。”
那女子深深看刘去一眼,亦缓缓点头,眼梢微微盈上一分羞涩。
后来,琴音缭缭,乐韵果是赏心怡人。
其余众臣却面有凝色,越发不满。
这刘去此番话分明是借琴女之口,暗暗敲打他们,他是有意要舍楼兰而取义渠,另起米粮贸易之意。但此人到底还是在朝中盘亘多年,若他执意如此,他等倒也不能硬碰硬。
汲黯却一笑,霍然站起,道:“公子,今夜风冷,属下顿觉不适,特告假数天。”
刘去亦缓缓起身,唇边一沉,“若我不许呢?”
”你最好先回去问过你娘再说。”
汲黯嘴角一扬,转身便离。
对对手最大的侮辱,并非出言打击,而是不予理睬。汲黯离开时眼中的轻慢和不屑,谁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庆随之拂袖离开,随后,诸臣亦纷纷行礼离开。
刘去淡淡坐下。
至于他是真不在意还是咬碎牙齿往肚里咽,赵杏不知,只知,他似乎很喜欢今夜的琴女,吩咐怪石给她安排了住处,像是要纳了她。
这对父女离开之时,那女子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刘去随之将公孙弘、夏侯颇及刘据刘文等人也遣退,只留温泉在楼下领人守卫。
刘据一脸愤慨,想说什么安慰他,公孙弘摇头,刘文立和奇松将其架走。
月临西窗,从窗棂洒进,将屋内所有事物皆覆上一层白霜,那白霜匝地冰冷,刘去身姿笔直坐在那,月色流动在他的白衫上,他整个人看去如同一把出鞘宝剑,见血封喉。
他低声咳嗽着,赵杏想过去给他斟杯茶,刘去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你怎么还不走?”
赵杏索性止住脚步,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
“太师,虽然我也不知你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但既然你做此决定之前已然权衡过,思虑好的,那便不必在意旁人怎么说,纵是天下美酒,世上亦有不爱它之人,你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刘去身子似乎微微一动,随之低头一下一下咳嗽。
“太…太师,微臣告退。”赵杏挠挠头,立即转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