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隅关的夜降得尤其快,到了申时天边已经开始擦黑了,以至于到酉时全暗了下来,秋日里湿气渐重,雾霭霭的缭绕,很是模糊。
“周太医,这边请。”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深深地打破了一地的诡静,韦子敬迎下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令人搀扶着急急赶回将营。
“韦爷,诏书来得太突然,四爷这是染上了顽疾?”周太医是名九品冠带医士,在宫里负责给冷宫妃嫔问病,皇帝垂爱广宫,这打入冷宫的妃子寥寥,数得五个手指绰绰有余。他平日里也得清闲,只喜写写医术之类,再无其他。
韦子敬脚步减缓,沉声道:“四爷最近频频咳血,想请先生开副温血化瘀的方子,若能就此根除那是最好不过了。再者还有一人……”他说到这里,猛地煞口,轻叹一声道:“先生见了便也就明白了。”
周太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追问,宫里明枪来暗箭去,每个人似乎都藏了心事,若要保住头顶上的这颗脑袋,那便最好什么也不要揣摩,更不要问。
“到了。”韦子敬走到帐前停下,接过他手里的医箱,转身轻声禀道:“主子,宫里派来的太医来了。”
厚厚的帐帘严严实实地将营帐遮了个严严实实,让人不禁怀疑这样的细语是否能传到帐中。
“进来。”
波澜不惊的声音,使人丝毫听不出其中的端倪。
帐帘一掀,只见里面一片灰暗,瞧不出半个人影,只有一道细微的烛光在其中摇曳。韦子敬将帘子撑了上去,回过头看他。周太医沉默片刻,倒一点也不含糊,从容自若地便走了进去。
“你是父皇派来的?”
周太医听见声音顿了顿,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般昏暗。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颀长的人影,静静立在床头,将视线扫向他。
这便是四皇子了。周太医在心里暗自忖度,母妃被枉认作妖妃,又因兄弟诽谤贬离皇宫。多年前曾在冷宫有过一面之缘,那样小的孩子,守着母妃的尸身久久不愿离开,皇帝命人将他带走之时,他无意间撞进了他的眼眸。与他的母妃一样,有着一双极其灵动的重瞳,只是其中却如一潭死水,空洞茫然。
他回过神来,微微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只触了一眼,便使人不禁大震,反射性地移开。一样的眸子,却有着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眼神。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他仿佛感到自己什么都被看透了,好似什么也瞒不过这样一双眼睛。
在他身边,还站有两名男子,两人均有日月之姿,面上甚为焦急。
“是。”他敛起心性,回过神规规矩矩行礼道:“微臣周贤,太医院医士,参见四皇子。”
景谈纾的面上尽是憔悴,人却不显疲乏。他低头淡淡地看他,也不叫他免礼,只道:“嗯,陈太医可安好?”
他不急着寻病,却忽然问道太医提点陈世安,着实有些奇怪。周贤却面若平常,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老老实实答道:“托四爷的福,陈大人一切安好。”
景谈纾点了点头,人向一旁挪了挪:“起来罢,我这里有个病人,不知……你能不能治……”
周贤一愣,他快马加鞭上书御诏,不就是为了给自个儿看病吗?怎么现下不问自己,反倒先招呼他人来了?他站起身,垂手答道:“不知是哪位病人,可感到哪里不适?”
景谈纾顿了顿,喉咙有些干涩:“她……体内中了毒,浑身剧痛,你可见过这样的症状?”
“微臣愚钝,不知四爷是否能让我和这位病患得以一见?”
景谈纾一怔,随即一面侧过身腾出位,一面无奈地苦笑道:“是我太心急,她就在这里。”
周贤小心地上了床踏,低头去看四爷口中的那个‘她’。他看了一眼她苍白的发,暗自笃定这必定是为花甲老妪了,谁料到用手拨开她散落的发丝,竟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庞!
看那面容,约莫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样的碧玉之年居然已经临少白头,多少也不禁让人嗟叹。再瞧她那苍白的脸颊和发青的嘴唇,只需一眼便可知晓她必定中毒不轻。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伸出手轻轻翻了翻她的眼皮,眼白竟微显青色!他心下一番计较,又拿手去探她右手的脉搏,一时无语。
三个人静静地等待着,一点儿也不愿意漏掉他面上的神情。
良久,周贤松开手,长呼一口气,转身缓缓站起来走到踏下,朝景谈纾跪下说道:“微臣无能,这位姑娘所中的毒微臣从未见过……”
白钟脸色发白,打断道:“她是在喀勒营中所中的毒,你可知道喀勒有哪些奇毒?”
周贤思索片刻,答道:“微臣从医术上曾经读到过,有一种草药在喀勒开得尤为旺盛,名叫乌头,乌头又分川乌和草乌,草乌毒性更大,中毒之后与姑娘的症状很是相似,并且毒性会日益增强。其可用甘草与水茯苓解毒,只是这水茯苓极其鲜少,怕是很难寻到。”
景谈纾沉吟片刻,蹙着眉头问道:“只这一个法子?”
周贤摇摇头,轻叹道:“姑娘脉象极为紊乱,毒气攻心,只怕除了中毒身子还另有不爽之处,微臣无能,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
白钟顿了顿,心里对景谈纾饶有再多不满,现下也得搁在一旁。他侧过脸,咬着牙对景谈纾说道:“小玉儿已练成三大诀书中的两册,再算上蛊引,本就气血不均。中毒之后或许因为毒物与其他三者相互抗制住了,小玉儿也并无不适。可谁知道这毒物会愈来愈烈,竟会变成现下这番不可收拾。”
“……三大诀书?”景谈纾好似没有听清,眼神都凝住了,只喃喃重复道:“三大诀书?”
“不错。”白钟点点头,又道:“现下毒物占了上风,压制住其他三者,难怪小玉儿会这般虚弱。”他停了停,回头去看床上气若游丝的如玉,眼中是说不出的悔恨:“若我能早一步拿到绝情诀……那就好了……”
景谈纾垂下头,墨一般的长发将面容尽数藏下。他握紧了双手,再抬头之时,嘴角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周贤猜不透他,也不敢瞧上看,只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静待动静。
景谈纾走下踏将他轻轻搀扶起来,又不疾不徐地将他带至帐外。营地里的每一个营帐边都伫立着将士,个个面带肃容。巡夜的士兵举着火把来回视察,噼啪作响的火烛将人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锈迹一样的红。
周贤见他久久搀着自己,连连推道:“微臣惶恐。”他在心里酝酿一番,垂着头试探道:“四爷,您在这里可一切安好?”
景谈纾静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宫里如何?可是有什么动静?”
这便是问刀锋浪尖上的问题了,照理说常人早就大惊失色,避而不答了,周贤却依旧垂着头,答道:“七爷与十一爷依旧锋芒互刺,前些日子七爷上书,说十一爷请了巫师照着七爷的生辰八字做了个小人,万岁爷命人到十一爷府上去搜,果然在寝房里找到。万岁爷气得不轻,将十一爷关进了内务府查办,只不过没待几日又放了出来,仅稍加警戒一番,此事便也作罢了。”
景谈纾偏着头认真听着,收了脚缓缓在床沿坐了下来,轻声道:“巫蛊之术,这么恶滥的手段,倒也亏老七使的出手。老十一自小深受父皇宠爱,这次盛怒怕也不过是为了封住群臣的口舌,关了两天又不忍心,这才早早的放了出来。”
他说的句句在理,有条有据。周贤微愕片刻,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不错,世安也是如此说,只不过十一爷常年蒙恩圣眷,先不说七爷的人,但是朝中不放态度的大臣们也均有微词。四爷您只要打好这一仗,依旧低敛不露锋芒,便能封住另外两党之口,也能使中立之臣刮目相看。”
这位九品御医说起朝中大事依旧淡定从容,每每语出惊人。说到太医提点陈世安竟直呼名字,续又将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仅用寥寥数语便说了个七八分,使人不得不虑顿犹疑。景谈纾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果真如陈太傅说的那般深图远虑,相较之下,我真是自惭形愧。”
周贤却笑起来,似无比欣慰:“世安是我弟子,你既是他看中的主子,便必定能堪当大任,我老了,心却不瞎。为了让天下黎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帝,有多少人能费尽心血奉献自己的头颅,借您一攀。我本怀疑世安的决定,但今日一见,也总算能放下心了。”他拿自己微露浑浊的双眼审视他,嘶哑着声音道:“四爷,虽说皇上将您贬离皇城,但终究没有狠下痛手。那个时候朝中混杂,后宫也纷乱不堪,黛妃的离世着实让皇上郁结不振……”
他韬光养晦,甘居人下多年,就是奉旨暗查一干皇子。皇帝是名圣君,为了选出最优秀的继承者,按下数年间的群臣进谏,迟迟没有册立太子。他身为皇帝心腹,领命藏居太医院,多年的暗查使他对每一位皇子都了若指掌。十一皇子阴狠强鸷,七皇子愚钝无能,也只有眼前这个四皇子如同一卷被绑上了重重绳索的秘册,使他摸不清半点头绪。
母妃被指为妖妃,打入冷宫抑郁至死,小小的孩子便要在宫中承受宫人们的指指点点。对母亲的思恸,虽父皇的愤懑,他通通都看在眼里,十年下来再见,他竟出落得这样内敛,好似对任何明刀暗箭都能隐忍不发。
二十一岁,弱冠之年,好不容易重回宫中,却要面对冷枪热烙,宫里步步荆棘,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并且一步比一步艰难。
流着血泪的道路,比生痛楚,比死漫长。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欲再说,却见景谈纾的面色霎时变了颜色。
“不要说了。”景谈纾呼吸起伏渐快,良久慢慢平静下来,不着痕迹地走回将帐,拉开帐帘,朝里面的韦子敬吩咐道:“将周大夫好生安顿了,瞧这星月之位,只怕明儿又是一个密云浓雾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