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帘外残红(1/1)

多天的雨将淮康城洗刷掉了阴鸷的雾霾,换来的是刺拉拉的白日艳阳。

如玉经过多日的休息,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再加上耿醉君送来的是上好的草药,现下在白皙的皮肤上也只剩下几道浅浅的疤痕。

如玉蹙着眉头倚在黄花梨方杆小炕上,透过窗棱子望着冷清清的明月。周遭泛着一片青烟似的薄雾,远望过去,只隐约辨出建筑灰色的山墙斜影。

一连数日,耿醉君夜夜都来‘舍南舍北’。两人独处的时候大都是沉默的,耿醉君总是将大堆的公事文件带到内室,深夜偶尔醒来也会看见他皱着眉头批阅公文时的困扰神情。

如玉垂下眼睑看了眼刻漏,已经子时,应该也快来了。

不出所料,还没一会儿,耳旁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耿醉君走路时并不像颜几重那般将每一步都踏得很沉稳,也不似颜如何那样轻灵,更不如谷下寒那般悄无声息。他的脚步总是那样有固定的节奏,不徐不急,似乎将步距都精准到了毫厘。

“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没睡下?”耿醉君有些讶异,平日里他来得很晚,每次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孤峭的背影,好似这一转身便将两人隔绝到了千里之外。可是今日却不如往常,就连看着那明晃晃的烛花也觉得异常温暖,如同这般微弱的光线直射到了他的心窝子里,使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如玉转过身抬眼看他,深夜露重,他外袍上已经沾上了几滴露珠,再往上看,就连那双眉眼都看上去湿漉漉的。

“我在等你。”如玉垂下眼睛,不自在地绞着手中的锦帕。

心里一阵狂喜,耿醉君忍不住弯着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笑容越扩越大,收不住地绽放在嘴角,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似是要张开胳膊拥住她。

如玉仿佛骤然震了震,就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弹,耿醉君却好像看见了秀丽的脸孔下晃动着一丝惊惧。

如同寒冬里最冰冷的冰柱一般,直愣愣地□□了他的心里。

耿醉君知道,自己是让她害怕了。

两人初次相见之时,自己便已经在她面前处置了那个刺客,在她眼里自己全然只不过是残忍暴虐了罢。之后使劲将她强迫性地待在身边,好不容易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似之前那般遥远,可惜此番的笞杖之刑只怕是叫她更加疏离了。

她怨我。

这三个字如惊蛰一般刺入耿醉君的脑子里,他有些心惊胆战地想从如玉的脸上看出什么,只是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刘海盖住了睫毛,叫人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如玉强迫着自己转过身子面对他,眼睛半阖着,心头砰砰作响。

眼看着时候剩得越来越少,一转眼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到现在也只是得到了对方口头上的约定,又因着耿府现下来了位看似了不得的客人,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些许古怪。

而最要紧的,却是自己,竟越来越习惯了耿醉君的接触,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悸,原来感觉是这样奇妙。

不行!

不能这样!

不远处的烛光剧烈颤动了一下,噼啪作响。

如玉深深皱起了眉头,不是已经打算好了吗?今晚向他谈谈口风,尽快拿到‘绝情诀’,回到无山,就可以继续自己的剑客生活。

耿醉君看不清她的面容,并不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只看着那略显单薄的身子,恨不得立刻上前拥住她,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撑起整片天空。

“时候不早了。”他轻轻开口说道:“该休息了。”

经过这段时候的同床共枕,两人的距离也好似缩短了许多,如玉微微点头不语,抬手便要帮他褪下外袍。

耿醉君有些意外,这样的主动,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她。但软香在旁,并不想拂了意,便配合地张开双手,由得她去了。

如玉将他好容易服侍好,便自己上床躺到了内侧。

这样可爱乖巧的她,也别有一番风情。

真想看见每一个不同的她。

止不住嘴角的笑意,耿醉君轻笑道:“猴精儿!动作倒快!”

如玉将被褥盖住脸庞,闷闷地说道:“不早了,也该累了。”

耿醉君轻轻颤动着肩膀,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自己大概会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罢!

心情大好,耿醉君掀开被褥躺了进去,从后面将如玉抱了一个满怀。

如玉怀着心思,也不敢挣脱,背后传来越来越熟悉的体温,两人离得这样近,似乎连心跳声都是那么清晰。

耿醉君汲着笑,脸颊轻轻贴着如玉的脖子,慢慢闭上了双眼。

几日的周旋,饶是他也有些无法应对,耿醉君感觉身子越来越沉,渐渐失去了知觉。

“时候不多了,‘绝情诀’……”

这句话如同一颗小石子,咚地一声便沉入了湖底,惊起一片涟漪。

正如毫无预警般地掉入了冬日里最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耿醉君却并没有这样,即使疼痛到如芒在背,即使难受到无法呼吸,他也只是皱起了眉头不予言语。

可是,恰好就是这样的沉默,却给了对方最有理由的不安。

话才冒出了个头,如玉便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自背后袭来,她有些心惊胆战,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去打破这一室的沉重。

“别急……”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回应。如玉猜他许是睡着了,便也渐渐阖上双眼,她憋着呼吸慢慢自鼻腔里吐出一口,感受着身后轻微的气息温柔地拂过她的后颈。

耿醉君沙哑着声音,双手慢慢收拢,将她狠狠地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你要的东西,很快就能得到了。”

如玉心里一动,正要继续追问,却被他紧紧环住。饶是她平日里在感情上再如何迟钝,这时也闻到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时候的耿醉君,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就算是背对着他,她也可以感觉得到,他散发出来浓烈的悲哀和深深的不安。

微微动了动脑袋,如玉侧过身子望向左方。映入眼帘的是耿醉君光滑的下颚,再往上,便是淡色的唇。

那不薄不厚的嘴唇渐渐倾上自己的额头,落下浮尘般的亲吻,随后又微微蠕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续而便遏止了。

是啊,平静的生活很快会远离这里,很快。

而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虽说自己已经做好了打算,耿醉君还是没有料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再平静的湖面有时也叫人瞧不出来其中暗藏的汹涌,这样的情形,形容现在的耿府,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从后院不知名的小厮到总管卢栩,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耿府里似乎有什么变了。平日里就算是站在‘绝酒堂’前偌大的正院中,头顶着最明亮的百日日光,却还是会觉得身子正在被那丝丝凉意逐渐渗入侵蚀。

若是仔细回想起来,这似乎都是在那名贵客来到耿府之后出现的。

如玉取下屏风罗漠床头的‘清水白石’,独自站在‘舍南舍北’的院中比划着,长时间没有持剑,总还是有些生疏。

几个侍女前几日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那日如玉在‘绝酒堂’的骇人行径后都不由得大为震惊。

“你不知道?”玲珑有些诧异地问道:“这位安夫人可真了不得!据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就那么将那人的胳膊砍了下来!腿脚也够灵光,真真的好功夫!”

云罗面上讪讪的,只得强笑着说:“这我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平日里夫人也只是待在院子里,哪儿会这些拳脚功夫,莫不是你听错了吧?”

“那怎么可能!铭归那日正好当值,看得可是真真切切的!”

云罗听了,心下也有了一番计较,咧着嘴角转而回道:“若真是这样,那真叫我们小看了夫人呢!看来安大人教女确实令有奇招。”

玲珑知道这便是在为安红缨解围了,也不拆穿,只顿了顿便换了话题。

云罗回了‘舍南舍北’,在几人聚在一块儿的时候将此话说了出来,梦倚听了,急急忙忙地上前两步说道:

“胡说八道!这样跌份的话都说得出来!这不是纯粹给夫人找晦气吗?咱们府上碎嘴的人越来越多,要我说,应该将这些人都好好收拾收拾,赶出去除籍最好!”

月认插着双手立在一旁,面上的表情晦涩难辨。

含祯半晌不说话,只皱着眉头静静在一旁听着,待梦倚一番发泄之后,她突然启口说道:“好了!这样的话再不能说!咱们只消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够了,夫人平日里待我们不薄,该怎们做你们也应该知道!”

这番话说得很是认真,瑶矜一愣,随即便笑着答道:“姐姐大可放心,我相信在这儿的都是为着夫人的。”

含祯瞥了她一眼,缓缓点点头说道:”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夜里,圆月当空,月夜宁静。圆月的清辉泻满院子,夜风轻吹,慢慢拂过‘舍南舍北’。

白日里练剑,如玉并不是没有顾忌的。那些闲言碎语她也多少听到了些许,她这么做只是想以此来给耿醉君施压,这样不合身份的事情,若是再发生几次,只怕是全城都要对耿府抱有疑问了吧?

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便会依了她,将诀书给她放她离去呢?

坐上床沿,手轻轻抚过被褥。自那夜开始,她便再也没见过耿醉君了,虽说强着自己不去想这些浮杂之事,只是旁人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在她耳旁提起。

听说耿爷这几夜都唤了黎夫人去‘绝酒堂’。

听说黎夫人从耿爷那儿又得了白玉华胜。

听说耿爷去公堂都会叫黎夫人作陪。

听说……

这样的耿醉君,仿佛便是之前进府前她所听闻的。

风流多情,放荡不羁。

轻轻蹙了眉角,站起来抬起了头,举步走出了房门。

她当真不愿再这样等下去,输棋先者,还不如先行一步,占了先机。

月亮和星星,都被乌云和密雨遮得一点儿也不透,好像它们都完全消失了一般。

‘绝酒堂’外空无一人,只有隐约的烛光自里屋散发出来。

如玉正了表情咬咬嘴唇,横下心踏了进去。

正堂和书房一相寂静昏暗,空洞的月光也撒不进来,整个屋子一室混沌。

好容易踱到了内室前的青瓷花瓶旁,缓缓抬手打开了帘子。

如玉屏住了呼吸,骤然瞪大了双眼,感觉自己的身子完全僵住了。

寒冰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