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母连忙擦了擦眼睛,不大好意思道:“吵到你了吗?”

苏荇摇摇头,在一旁默默地递纸巾给她:“孩子长大了总会离开家的,结婚是喜事,您应当开心才对。”

“我、我就是太开心了。”

月光落在她花白的鬓角,岁月一刀一刀,在她眼角刻出深刻的痕迹。寂静的夜里,苏荇恍然记起那一年夏天,被风雨和无常的命运压弯了脊梁的妇女。

她一定是个伟大的母亲,苏荇心里有着淡淡的羡慕。

“小荇。”

何母情绪缓和下来,有些踟蹰地看着她,像是想问什么,一时又说不出口。

苏荇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一边柔声安抚道:“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成,不用顾虑太多。”

何母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半晌,问起她的终身大事。

“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结婚都晚,但你妈不在了,你一个人,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对象。”

苏荇失笑:“伯母,我刚回国,工作忙,暂时不考虑。”

何母却像是有些急了:“工作归工作,个人问题还是要考虑,那个……杜先生没有去找你吗?”

苏荇猛地一震,缓缓转过头看她:“杜先生?”

何母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杜泽,杜先生。”

苏荇怔怔坐着,月光落在身上,带着初秋夜里的寒意,凉沁沁的。舌尖尽数都是苦涩的滋味,苏荇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哑声道:“他来过这里吗?”

何母点点头,一边想一边慢慢讲给她听。

杜泽第一次来是七年前的夏天,苏荇在心里一个年头一个年头的数过去,正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半年后。

“杜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精神不大好,他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也不知怎么给他讲。也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你们家的事,我、我这才知道当年你们家是那个情况……”

何母说着说着又哽咽了,她停下来缓了缓,继续回忆道:“杜先生待了不到一天就走了,说要去c市,你以前的家去看一看,后来每过一两年他都会来一次,我看那样子像是一直在等你。他最后一次来是去年这个时候,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话也比往常多,我问起来,他说你快回国了,我还想着,这孩子总算是等到头了,他还说下一次要带着你一起来,原来……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说到最后,何母忽然有些迟疑。

苏荇静静坐着,那些流光一样的岁月在眼前悠忽一闪,终于不见了。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杜泽那句话真正的含义。

“为什么渔夫把魔鬼从瓶子里放出来,魔鬼反而要杀了他?”

——因为那个结果已经不是他所期待的了。

苏荇仰起头,月光映出她眼中的盈盈水色,一闪一闪,如同星星的碎片,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等了她这么多年。

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大概缘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第二周,苏荇告别何璐一家,独自一人去了c市。她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不算十分熟悉,但依然对这个城市充满感情。

毕竟十几年没有回来过,城市面貌同她离开那年不可同日而语。苏荇打开导航,根据指引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林立的高楼间,偶尔一个转角,还能看到当年的影子。

苏荇循着模糊的记忆,跟着导航找了许久才找到父亲当年下葬的那片公墓。她买了束百合,在管理处咨询了工作人员具体地址,得知她要去看望苏忱,工作人员十分热情的给她领路。

苏荇跟着他穿过一排排墓地,很快到达父亲的墓碑前,父亲的墓地打扫的很干净,黑白照片上成熟英俊的男人正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看着她,一如当年。

苏荇鼻子蓦地一酸,很快忍住了,她轻声同一旁的工作人员道谢,随口问道:“这边你们常常打扫吗?”

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闻言憨厚一笑:“我们平日里一个月打扫一次,但苏先生这里不一样,有一位姓杜的先生额外交了管理费,我们每周都会来打扫两次。”

苏荇没有再问是哪位杜先生,因为她知道,除了杜泽,不会再有别人。

工作人员离开后,苏荇盘腿在墓碑前坐下,接近傍晚,墓地里并没有什么人,她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好好同父亲说说话了。

“爸爸,”苏荇对着墓碑上的人笑了一下,“你见过他了,对不对?他是不是很好?”

初秋带着凉意的晚风吹起她束在一起的马尾,百合花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在鼻尖环绕。

没有人回答,苏荇顿了顿,撒娇一般轻声道:“好啦好啦,我当然知道他好,我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是吧?”

“不过你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才没有现在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呀,”苏荇脸上的笑容深了点,两颊染上一抹红,“他对我很好,你放心啦,有他在,没有人敢欺负我的。”

夕阳缓缓沉下山峦,暮色下的公墓拢在阴影里,夜里醒来的小虫子开始悉悉索索地四处爬动。

苏荇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抿了下唇,低声道:“对不起,爸爸,我把你送我的琴卖了。”

回答她的,是温柔拂面的晚风。

苏荇揉了揉酸涩的鼻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下:“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是我很惭愧,当年答应过你,一定要带着这把琴登上舞台的。”

“对了,妈妈她也不在了,你一定见到她了吧,不知道你们现在还吵不吵架。”

“爸爸,其实有时候,我在想,她到底是不是我亲生母亲,不过我和她长的那么像,应该就是了。嗯,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可你们这么多年夫妻,即使一直吵吵闹闹,但既然一直没有分开,想必心里还是有对方的吧。”

墓地两旁的路灯亮起来,苏荇仰起头:“等明年春天我把妈妈的墓也迁过来吧,你们互相做伴,也热闹一点。”

天边一点零丁的亮光也被夜色吞噬殆尽,虫鸣声声不息,夜色里,大理石制的墓碑反射出冷冷的光。

这次苏荇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爸爸,他订婚了。”

她的声音忍不住含了点鼻音:“爸爸,我很难过。”

夜风在她周身环绕,苏荇捂住眼睛,好半晌才哽咽道:“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请你帮我保佑他,保佑他一生平安喜乐,好吗?”

墓碑上的男人唇角含笑,似乎是无言的宠溺。

苏荇伸手摸了摸,像和父亲撒娇的小女孩般小声道:“爸爸,我想你了。”

静谧的夜色里,远处偶有一两声鸣笛,苏荇又坐了片刻,揉揉发麻的小腿,站起身来:“爸爸,我该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夜风在她身边打了个旋,初秋几片零星的落叶绕着她转了两转,被风吹远,苏荇怔怔看着,突然红了眼圈。

“再见。”

第二天,苏荇开车去了半山别墅,那里倒是没怎么变样,依然是熟悉的景色。车子开到山脚下时,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万一到了家门前,房子主人出来问一句“你找谁”,她该如何回答呢?

苏荇在车里坐了片刻,做好心理建设,深吸口气,踩下油门。

另一边,杜泽刚刚下了飞机,脸上尚有遮掩不住的疲惫,分公司前来接机的负责人一边替他拉开车门,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

杜泽面色疲惫的闭上眼睛:“去半山。”

他的声音尚且沙哑,却不容置疑。

负责人点点头,升起车窗,将空调调至令人舒适的温度:“好的,您先休息片刻。”

山路两旁草木葱茏,梧桐树枝叶浓密,夏末秋初的季节里,阳光细碎的从叶片缝隙里照射进来,仿佛一把洒在地上的碎钻,分外夺目。两旁的树林里知了声声,鸟儿婉转啼鸣。

苏荇开的很慢,可即使这样,十来分钟左右已经开到门口。

铁质大门旁挂着门牌,c区9栋。

苏荇打开车门,缓缓走下来。别墅的大门锁着,里面的花园像是很久没有打理了,荒草丛生,这个季节里本应盛开的大片玫瑰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两朵还开着,大部分都枯萎了。

苏荇在门前站了片刻,看起来,近一两年都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大概是她呆的时间太久,旁边8栋的保姆远远喊道:“小姐,你是来看房子的吗?前两天已经卖掉啦,我看到他们来办手续的。”

苏荇怔了怔:“卖掉了?”

“对啊,卖啦。”

“那你知道卖给谁了吗?”

保姆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

虽然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把房子买回来,但得知房子被卖掉,苏荇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

但这似乎也是迟早的事。

苏荇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对那个热心的保姆微微一笑:“谢谢。”

保姆摆了摆手,表示不客气,随后她蹲下身,给花园里的大黑狗洗澡。苏荇靠在车门上,静静看了片刻。许多年前,8栋还住着她最好的朋友叶蓁,如今也早已离开,大概这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苏荇转身上车,下山的路上,心情比来时开朗的多,像是一直心心念念的某个心愿终于达成,苏荇想,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往前看。

快到山脚时,苏荇与一辆上山的路虎擦身而过,黑色的路虎在后视镜中渐行渐远,苏荇没有放在心上,转个弯向机场驶去。

绿树成荫的山路上,杜泽缓缓睁开眼:“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