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拓与何栖二人走走逛逛, 倒将年货备买得七七八八,又见印卖贴画桃符的,应节买了钟魁、桃板。干货店炒得香喷的栗子、杏仁;大料铺中一袋袋八角、茴香、茱萸;粮油铺里新陈细米、粗粮杂谷;豆腐店中香干、面筯……行摊炸得脆香撒子, 农家挑卖着新鲜荸荠果, 又有自家晒得葫芦瓜条……
沈拓寻了个脚夫, 给了钱,指了方向,令他一担挑了送去家里。
何栖又道:“阿翎这些时日着实辛苦,早出晚归, 累得两眼黑青。我往日拘着不让他吃酒,怕他吃醉了误事,他肚中的酒虫怕是已爬到了喉咙口。去脚店买一小坛好酒,让他好生解馋。”
沈拓想着阿翎心中不畅快,不如敞开让他吃酒, 吃得醉了, 一觉醒来, 万事皆消。
街角见卢继在那支了摊子算命, 不知又哪寻了膏药售卖。他舌灿莲花,言谈风趣, 算命的听得溜圆了眼,看热闹的张了嘴称奇。
在他旁边拿着艾条与人治病的占了便宜, 乐得手抖, 显些将人烫了燎泡出来。又见修面的眼红, 高声道:“你这修面的, 只管往这边歪脖,仔细割了人脸,不与你干休。”
修面的绞了粗布挂在颈上,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脚边。
卢继推着命盘还要多管闲事,道:“巡街的都头在呢,你们倒要生事。岁节将近,和气方能生财,消气消气。”
沈拓见他生意忙碌,远远拱了拱手:“卢大哥后日晚边收了摊来家吃酒。”
卢继一抚长须,摆出世外高人模样,只一挥手表示知晓,并不答他。
那算命的却是惊得掉了下巴:“卢相师高人,怎算得今日有人请吃酒。”
卢继微微一笑:“伯温能推百年,我微末伎俩 ,只推得日升月落。”
沈拓与何栖见他装神弄鬼,也不戳穿。何栖低声问道:“卢叔怎知晓你要请他吃酒?先时并告知了他?”
沈拓答道:“我与他相识起,他便与我说道,撞见他出摊算命要高声请他吃酒。”
何栖笑了,又问:“此次卢叔可知道真个要请他?”
沈拓无奈苦笑:“回头另支人告诉一声。”
.
三人归家已是未时,连中饭都在街市买了馄饨打发。何栖内疚 :“也不知阿翎午间吃的什么。”
沈拓心中也挂念,结果到家一看,何秀才竟从千桃寺归来,拉了施翎坐在草亭里要与他下棋。
施翎拱肩缩背窝在那,连脸都皱成了一团,小心问道:“何公,千桃寺的秃……和尚不得空?”
何秀才甚是遗憾道:“主持却是不在寺中。”又敲了石桌,道:“怎得这副模样?坐卧有姿,如此惫懒不堪入目。”
施翎哂笑一声,连忙挺直了背,挠了挠脸,道:“何公,我一介武夫,下不来棋。”
何秀才笑道:“阿翎敏慧,于弈棋一道,定有天赋。来来来,我不好为师,倒也勉强能领你入门。”
施翎急得恨不能挠地,一张俏脸愁得缸里酸菜似得,见了沈拓与何栖简直喜从天降,弃了棋子迎上来,道:“哥哥嫂嫂可算回来了,有肉铺伙计、脚夫送了东西,一并收在厨下。”
何栖见他如离了五指山的猢狲 ,何秀才却是神色可惜 。她阿爹这臭棋篓子,善弈者不愿与他对弈 ,不擅的,他不愿与之对坐。也只卢继半调子,二人半斤对八两,臭味相投。
出声解围道:“阿爹改日再教阿翎下棋,我有事吩咐阿翎呢。”
施翎忙接话道:“嫂嫂有事尽管吩咐 。”
何栖道:“家中熏了鱼肉,我分了分,你与大郎送了亲戚家去。”
施翎跟在沈拓屁股后面 ,见还有季蔚琇的份,小声道:“明府高门贵子,他跟前的长随高傲得紧,这些贱物怕是入不得他那贵眼。”
何栖笑道:“他不入眼是他之事,我们却不能失了礼数。”
又将两条鱼肉串在一起用麻绳系作一挂给沈拓:“大郎去婆母那一趟。”
施翎不愿见季蔚琇,沈拓不愿见亲娘,二人对视一眼,双双都没伸手。
施翎一转眼珠,笑道:“不如明府那哥哥走一趟,伯母由我去送。”
何栖看着他们二人:“那是龙潭还是虎穴?你们二人倒做出这种形容来。”
施翎展开一个讨好的笑来,他生得好看,这一笑眉目舒展,恨不得奉上世间奇珍博他欢心,更遑论拒绝二字。便是何栖一时也不忍他受委屈,强迫他做违心之事。
施翎见她神色松动,拎了熏鱼熏肉,生怕她反悔,一道烟似得走了。沈拓轻咳一声,也是大松一口气。
何栖斜睨一眼,又觉好笑,道:“大致面上总不好太僵,孝字当头,休让人说嘴。”
沈拓笑道:“家中这些糟心事,早是饭后的笑谈闲话。她自安生过她的日子,休来啰嗦咱们家;她与李货郎之事,我为人子,也不好多说半字,只由她心意。本就生厌,不如少些往来,大家便宜。” 又对何栖道,“她要是上门,你不必委屈了自己。我在家中,使人来告诉我,我不在家中,使人告诉姑祖母。”
何栖抿嘴笑,齐氏来家的事却是没有特特告诉 ,问道:“阿翎提起明府神色有异,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拓轻叹:“苟二昨晚死了,阿翎有些转不来念头。”
何栖先是一惊,一息过后却是松了口气,只觉这人这般死了再合适不过。沈拓应差在外,她长夜不眠 ,细思之下更是心惊,谁知底下躲了什么凶兽,埋伏暗处,一嘴血腥,散发着腐臭浊气。
何栖道:“该死之人既死了,算得公道。”
沈拓看着她,一时失了言。他对她从来自惭形秽 ,何栖所知所学,胜他良多,他于她微末之光,不堪匹配 。
何栖不解:“大郎?”
沈拓一把将她拥在怀里:“阿圆,我算不得良人,便是委屈了你,却也要拘了你在身边。”
何栖眨了眨眼,笑起来:“说得什么傻话,良人不良人,又不是你说了算。”又侧脸道:“若哪日我与大郎恩断义绝,定是大郎做了错事。”
沈拓急道:“什么错事?阿圆要与我恩断义绝?”他一急之下,鼻尖都冒了汗。
何栖拿手帕为他拭去冷汗:“不过说笑……”
沈拓却是不信,擒住她的手,道:“阿圆,我是粗笨之人,你不与我分说清楚,我不知错了哪惹你伤心失望,倒是比鬼还冤。”
何栖试着挣了挣,沈拓平素早怕伤了她,今日心急松了力道却是不肯放手。何栖笑道:“譬如瞒了我在外养娇娘知己,再譬如遇着生死攸关之事,却不与我言语。”
沈拓听了一颗心落回了原处,笑道:“这世间除了阿圆,我哪个也不要,至于生死……我怕死得紧,怎也要与你一同等得发白齿摇,走不动道。”
何栖轻点了点腮边,笑道:“却不好说,你只没见那些美姬好女,回头再看我,不过庸脂俗粉,既无趣又讨人嫌。”眼见沈拓要发火,提了裙摆躲出了门外,盼睇之间,浅笑盈盈。
外头有何秀才在,沈拓不敢胡闹,琢磨着晚上才好算白天的总账。理理衣摆,拎了鱼肉去县衙送礼。
何秀才还道:“此是正礼,虽是贱物,却是心意。”
季长随再没收过这样的礼,拎了鱼、肉一脸为难,交给厨下食手,回去对季蔚琇道:“都头娘子看似风光霁月,到底平民小户。”
季蔚琇却是大感兴趣,道:“你吩咐厨下,拿上好的金华酒蒸了。”又铺开纸墨要写信与季蔚明,“颇有桃源意味,说与阿兄添趣。”
季长随道:“郎君也不说都头拿鱼肉换了我的海物干贝。”
“你来桃溪,倒学得吝啬起来。”季蔚琇笑道。一时执笔千言,写了满满几页纸。
季长随偷了几眼笑道:“世子怕是不得闲看郎君啰嗦 ”
季蔚琇却道:“京中近来局势繁杂,阿兄烦恼忧心,不过是与他说笑,略为解忧。”
.
沈拓这边顺当,施翎那边却是出了差子。
李货郎被打了一顿,卧床不起,外敷内服不知用了多少的药,只不见好。李家上下急得慌了脚,知是曹二与陈据下的手,又不敢上门算账。
李家上下只把气全赖在齐氏头上,日日冷嘲热讽,灾星祸水一通乱骂。李货郎先时还帮着辩解几句,后来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也只得让齐氏受些委屈 。
齐氏哪受过这些挫磨,脸都熬得黄了,倒像离水的鲜花,眼见发黄枯萎。大李氏见她涂粉,拍着腿哭开了,道:“自家郎君半只脚进了棺材,你倒还有心情妆扮?怕是要另勾了好的来。唉哟,好一个毒妇。”
她哭齐氏也哭,道:“李郎是婆母的亲子,何苦咒他来?”
小李氏又忧心忡忡,找齐氏道:“嫂嫂,阿兄伤重,家中银钱不趁手,嫂嫂贴补些体己,我们一家都念嫂嫂的恩情。”
李老翁万事不管,厨房炖给李货郎的好汤,他还要分去一半。
施翎送年礼上门,被齐氏扯住袖子,哭诉委屈 ,直把施翎臊得浑身冒烟,夺袖欲走,偏偏齐氏上气不接下接,身子一歪,“咕嗵”栽倒在地。
施翎瞪直了眼,立那跟截木头似的,只恨自己生得耳聪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