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栖心里存了事,怎么也睡不着,门窗一关,屋中更是闷热,放下帐子,整个透不过气来,拿帐钩勾了床帐,蚊虫又开始肆虐,“嗡嗡”叫着专挑了皮肉嫩的地方咬。
何栖摸黑拍死了好几个,实在忍不住,翻身坐起来。挑亮灯,绞了湿布将凉席、竹枕都擦了一遍,重躺回去,虽好过一点,仍是辗转不得成眠。
干脆坐起身,移近灯,翻出针线笸箩,盘腿坐在床上缝中衣,脑子里却模模糊糊东想西想,没个准念。缝了一会,揉了下眼睛,侧耳仔细听了听。
风过叶梢,哇叫虫鸣,夜静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什么时辰,何栖刚将一只袖子接好,欲再下针,只听街市上一阵喧闹,一惊之下,针刺破了手指,忙用嘴含了。趿了鞋,窗纸透着火光的微红,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兵器对接之声,吆喝推搡之声,又有棍棒击打之声……
何栖拿舌头衹着上颚,一手攥了自己的衣领,莫明紧张:这是抓到贼了?也不知沈拓有没有受伤?既然只有五六个贼人,官府人多势众,手上又有刀枪,应该不会出事。也不知那伙贼躲在什么地方?既听得这么清楚,应该离得不远?
抓捕之声待到下半夜才渐渐歇止,然后,何栖听到一个粗嘎的声音操着外地口音似乎一路咒骂着什么。
再有一道男声隐隐传来,似听他喝道:“再多舌,割了你的口条下酒。”
何栖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沈拓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也许是另外差役的。
只是,她无端觉得是。
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夜里,虫鸣声一断一续,又连成一片,夜又重归静谧。何栖推开窗,探身看了看天,满满一夜空的星,银河压得低低的,似能从天上倾倒到在发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的凉,似乎还夹着一丝略有略无的血腥味。
重又关好窗,困意侵袭,胡乱收拾了针线,拿扇子赶了赶帐内的蚊子,吹了灯,倒头便睡。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却半点也记不起,睡得迟,梦又多,这一夜精神没歇过来,偏偏何栖又习惯了早起,天微亮,东边的天透了红白出来,便自发睁开了眼。
天热,在床上躺不住,哈欠连天起床,打了水梳洗,随意挽了个发,便去厨房煮粥,淘了米,又洗了把绿豆。
桃溪依水,水路七通八达,不少人家后门就连着临水的石阶,淘米、洗衣、涮夜壶马桶,虽是活水,但何栖总觉得这水脏得很。日常家用用的溪水,吃的水却是拿大水缸接了雨水,拿白矾澄清存在那。
道理上,未必比溪水干净,心理上却觉得雨水更好。
何秀才也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讲究,还道:“你又不好茶,非要无根水?没有雨水时,又不见你讲究了。”
何栖无奈道:“天不落甘霖,无法强求,又不能不吃水,只好将就。”
何秀才逗她:“夏日水里好些虫子,成群结队欢快得很。”
何栖一点也没被吓到,还道:“这我可不怕,阿爹以为溪里没有虫子?水里又有鱼,又有草,又有花,又有好些污浊之物,既有活物,便有死物,腐烂在水里,四处漂流……”
何秀才被说得恶心:“快快打住,晚间倒不必用饭了。”
何家的那口大水缸阔口膨肚,就放在厨房后门,拿木板拼了圆盖盖了,以免落了脏东西。何栖爱干净,想着里面存着入口之水,外头也不好脏兮兮的,有事没事就拿草团擦洗一番。
如往常一般,何栖拿了葫芦瓢去后门舀水,正欲掀盖时,惊觉不妥,缸壁外沿一团污泥。几乎是电光火时之间,何栖扔了瓢想跑,那个贼人却从缸中一跃而起,扑将上来,拿匕首抵了何栖的脖子。
“臭……婆娘,杀……杀了你。”
何栖只觉一只尸冷的手扣着自己的肩,执刀的另一只手惨白泛青滴着水,仿若它的主人是自阴河爬上来一般。一瞬间,何栖的脑子里似转了千万个念头,她飞快得眨动着眼睛,狠狠咽了下唾沫,千万个念头过后,脑子又成了空白的一片。
然后,何栖无意识般,轻声念道:“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护我极乐……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
贼人愣了愣:“你是信众?”这里竟也有信教的?想:莫不是以为这样我便能饶她一命?又转念:她又不知我的来历,没道理念起祷告来,莫不是真的是信众?
何栖刹时脑子清明起来,也不理他,自顾自祷告:“大弥乐,佑我此生,必登极乐……弥乐大神,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
贼人一时怔住,心中也是疑惑: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有这教义?他怎么不知道?
“闭嘴,不许再念,教主都死了,登极乐了,你既这么信他,不如我送你见他去。”贼人低喝道,“惊了人,老子的刀是不认人的。”
“弥乐……大神不死不消,又怎会仙去?肉体没了,神魂永生,自会转生他人身上。”何栖颤抖胡诌。
“转生?”贼人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他脚力不及几个同伙,那几人惊觉追捕,自顾自得逃了,反把他撇在身后。慌乱之下,翻了一户院墙进来,夜色中见有一口大缸,里面半缸的水,便在里面蹲足足了一夜。这一夜又怕又累又冷,人都泡白了,整个人有如惊弓之鸟,晨间一听动静,就拿刀挟持了人。想着,露了痕迹必是死路一条,不如杀人灭口,左右都是通缉的逃犯。
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居然是个信徒。一时又疑心何栖是冒充的,一时又觉她是真,若真是信徒,倒可骗些银钱,混条活路。
“这位好汉……你若放了我,放下屠刀,信我弥乐天神,过往一切一笔勾销,死后不入地狱,不受轮回苦楚……你……你……”何栖小声小气地劝道。
贼人冷笑:“你倒传起教来。”念头转了几转,他腹中饥饿有如鼓擂,“家中可有饭食?”
“家……家……中。”何栖装出慌到咬舌头的模样,“天热,存不在熟食,只……人有……生米。”
“带我去。”贼人喝道。
何栖无法,只得将人领进厨房,指了指刚才淘好的米和绿豆。贼人看着生米两眼放光,将匕首插在案条上,一边盯着何栖防她逃跑,一边捞过陶罐,拿手捞了米往嘴里塞,塞得急,噎得伸长了脖子。
何栖只在一边缩成一团,贼人生吞几口米,略解了饥饿,不再狼吞虎咽,牢牢看着何栖。见她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口中还不断念着祷告词,心内倒信了一大半,这个小娘子八成真是弥乐教信徒。又见她生得秀美,一时倒舍不得动手,心头起了一丝淫念。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阿爹,三个阿兄……”何栖道。
贼人当下紧张起来:“你家中竟有这么多人?怎么半点动静也无?”
“天……天还早,我阿娘没……没了,我与他们做……做早……饭……”何栖装出怕急的模样,抽噎道。“阿爹……他们……还未起,二……二兄杀猪……累得紧……不不吵他……”
贼人的手一抖,这个家中竟有这么多人?又有杀猪的,若是被惊起,倒是逃脱不开。估摸了一下道:“不瞒小娘子,我是大弥乐神教神使,遭了迫害落到这个地步。你既是信徒,你若是助我脱困,弥乐大神必护你康健,金多银多,子多孙多,信我弥乐神,登我极乐门。”
何栖一身冷汗,暗道:好险,原来这个什么弥乐神教传教时说的是这些,自己信口胡诌的,狗屁不通的,居然蒙混过去了。
“你……你不要混说……你怎会是神使?”
“我怎么不是神使?”贼人急道,从脖子那掏出一串大佛珠,“你是信徒,必认得我教法器。”心里暗道:好险,神教解散,还留了这阿物在身边,今日倒有了用处。
何栖探头看了一眼,又吓得缩回去,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看……看着像……真的,我只……”
贼人冷哼:“什么叫看着像,这便是弥乐法珠,附有教主神法。你若助我,我便将法器赐于你。有了这法器,你此生无忧,非但你能入极乐之境,还能福及家人,携同家人一同到那富贵长生之地。”
“真的吗?”何栖惊喜,忙虔诚念道,“弥乐大神,护我康健,金多银多,子多孙多,必登极乐。”
贼人心头暗喜,问道:“小娘子可有银钱?其它吃食?”
“银钱阿爹管着呢。”何栖皱着眉,为难道,“也无甚吃食,只有生米生面,对了,倒还有几只活鹅,可宰杀了吃肉。”
贼人听到荤腥,差点流下口水:“杀了吃,可会惊着你阿爹?”
何栖摇摇头:“家中饭食都是我做的。”
贼人催促着何栖去杀鹅,只是,到底不放心,拿了匕首别在腰间,躲那盯着何栖谨防生变。
那几只雁一晚上都在院子中溜达,一地粪便。何栖逮着一只特别凶的追,何家院墙矮,这些雁虽剪了翅膀,但被追得狠了,或激起性,拍了翅膀就能越逃出去。何栖故意要它们飞,追时还踩了它们的脚,一时院中乱成一团,两只最大的雁飞上院墙跑去了大街上。
何栖心里念道:跑吧跑吧……
这伙贼人走脱了一个,他们又不是义士好汉,少不得要供出同伙人,官府必定还要搜查。盼这两只雁能引些注意力,好助何家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