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寒风凛冽,从那无人的宫室出来后,裴越原本是打算先回镇国侯府,再一想,还是转道去了东宫。
江衍沐浴更衣过后就一直呆在东宫,他知道这会儿众人都有正事要办,他能做的也就是不添乱,所以早早的熄灯睡下。东宫里的宫人们已经被找回来大半,江衍无意苛责,只是让他们各回各位,偌大的东宫,看上去似乎恢复了一点人气。
裴越有些恍惚,几年前他进东宫,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垂着头跟在父亲身后,一点也不敢多看,这会儿长驱直入无人敢拦,身份已是天差地别。
没人敢拦他,直到走近了寝殿,他才被挡在了门外,裴越看去,见是白天的时候江衍介绍给他的那个周平安,他觉得这人的眼神仿佛有些眼熟,细一思量才想起,似乎是那些将领们被觊觎了战利品时凶恶的模样。
“退下,我看看他。”裴越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却很有威严的喝道。
周平安也不惧怕,他直接的说道:“公子睡下了,不敢放将军进去。”
裴越冷哼一声,抬脚就要进去,周平安原本手是按在腰间刀柄上的,犹豫了一下,松开了刀,伸手去挡,裴越原本是想顺手把他摔出去,却没想到他用了五成力,周平安仍是纹丝不动,不仅如此,他还反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一股极大的力道从肩膀上传来,随即又是前胸一痛,裴越身形一晃,竟然被逼退了好几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周平安硬邦邦的说道:“禁卫军二营六队小队正周平安。”
裴越挑眉:“像你这种身手,留在禁卫军耽误了,你可愿来我裴家军?我让你统率三千兵马。”
周平安眉头也不动一下,只道:“我爹说军中不是好去处。”
裴越眉心一跳,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不过天地君亲师,对一个人来说,天地君王之外,长辈最重要,他也不好说人家爹说的不对,只能摇摇头。
“你既然没那个志向,我也不逼你,不过今天我是非要见你们公子不可,他既然睡下了,我就只看看他就好。”
周平安的眉头挑了起来,他打量着裴越,似乎想从他看不出原色的猪头脸上看出他过来的意图,裴越抽了抽嘴角。
“我要是真想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拦住我吗?”裴越说道。
周平安硬邦邦的说道:“公子已经睡下了,你只能远远的看看。”
这人不像禁卫军,倒像是一条除了主子,生人勿近的恶狗,裴越摇摇头,进了门。
江衍正在熟睡,他盖着金黄色的被褥,衬着苍白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睫毛垂落,在脸颊上形成一片诱人的阴影。
裴越这辈子见过美人无数,便是男子也有不少,秀美灵动的富家公子,姿容宛若好女的倌馆头牌,清雅无双的名士诗人,但他从来没见过像江衍这样只凭着一张脸就能让久经沙场的宿将落马的,那帮军中的大老粗,可不知道什么叫气质。
江衍和太子殿下生得很像,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温和淡然,少了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位者气度,他更像是名贵的牡丹花,倾国之色,养在深闺。
裴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是要保护裴家,但他哪里是想保护那一个比一个更凶残的裴家子弟呢,裴家的后人天生流着战神的血,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只要还能带兵,就有翻身的一天。唯有这朵名贵的牡丹花,才需要人的保护。想想也知道,新君继位,前太子的儿子又是正统嫡子,无论怎么看都是肉里的一根刺,秦王和瑞王装得比谁都厉害,但他可是真真切切见过当年太子是如何像对待牲畜一样漫不经心的对待这几个庶出弟弟的,太子去了,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他们会安好心?
“小不省心的,你当初生下来要是个女儿家多好。”裴越坐在床边,替江衍把垂落脸颊边的碎发拂开,正准备起身离开,不期然低眼一瞥,近距离的和那张苍白却又绝色的面庞对上。
眉如新月,月带钩,钩进了心底,睫毛弯弯翘翘,好似藤蔓蔓延,空气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拉扯着裴越,让他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慢慢的凑近江衍没什么血色的菱唇。
这唇,看上去好凉,身为一个合格的哥哥,他应该替他,暖一暖才是……
裴越轻轻的碰了碰那张冰凉凉的嘴唇,眼神恍惚起来,一时间什么也忘了,只觉得自己成了仙人,抱住了天边的明月,正肆意轻薄。
随即他感到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他倒在地上,仍然好似身在梦中。
周平安黑沉着一张比秦王还要黑的脸,把裴越丢了出去,要不是知道这是皇亲国戚,他丢出去的就不是人而是尸体了!他居然,居然……对公子怀着那样的心思!
怕吵醒江衍后不好解释,周平安拖着裴越来到外间,冲着那张已经被打成猪头的脸又狠狠的揍了一拳,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心虚,裴越一动也不动,就这么挨了几拳,揍完,周平安把人赶了出去。
裴越直愣愣的站在东宫外,慢慢的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嘶,好疼。
周平安那几拳重点照顾的就是他那张占了便宜的嘴唇。
裴老爷子知道,宸王阵亡的消息是藏不住的,趁着王都现在在他和裴越父子二人的控制下,他必须尽快的做出决定来,是在几个王爷里找出一个效忠,还是真的像裴越说的那样,控制住东南军,直接在皇室中找一个幼主,辅佐继位。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幼主继位当然更加符合裴家的利益,只是裴家数代忠君,深受皇恩,这种近似于谋逆的事情实在超出了老爷子的认知,但是就像裴越说的那样,几位王爷都有自己的母族,让裴家的子弟去给那些王都纨绔牵马坠蹬,前后奉承?
实际上,裴越和裴老爷子都心知肚明,如果登基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他们所有的顾虑都将不存在,只是他们默契的没有提。
太子之子,先帝嫡孙,皇室五代嫡出,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江衍更加名正言顺。
雪原千里冰封,万里无人烟,小小的坑洞内,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正在把刚刚猎到的一只狐狸开膛破肚。
“你是长天校尉手下的?”洞穴阴影处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只是有些沙哑,仿佛喉咙受了伤。
年轻人没有回答,极其熟练的把手里的狐狸皮剥下,塞进了身后背着的麻袋里。
“没有经过硝制的狐皮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我看你袋子里的那些,已经有的腐烂了吧?”
年轻人这下才抬起了头,出乎意料的是张俊朗的脸庞,他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比起受了伤的男人还要嘶哑一些。
“……卖不出,好价钱?”
见刚刚仿佛战神临世,大杀四方将自己救出重围的年轻人顿时一脸的悲伤,江翎抽了抽嘴角,怀疑自己开战之前穿错了盔甲,三军之中救下上将性命,还担心一张狐皮的钱?
想起年轻人带着他逃亡的一路上,不管情况多么危急,都要把那些追兵身上的东西扒光,塞进身后背着的大麻袋里,猎到猎物,不管是兔子还是狼,必要剥皮,江翎思考了一下,“我看你这一路……咳,是军中的饷银不够用吗?”
年轻人回答的干脆:“攒钱。”
军中的汉子攒钱还能是为了什么?江翎笑了笑:“你救了本王,等回去,本王亲自为你说一门好亲事,我看平阳关太守的女儿正配你,美人配英雄,当如是。”
年轻人再度沉默了下来,没有理会他,他握着手里的狐皮,仍然一脸的悲伤。
不是为了娶妻,只是单纯的缺钱?江翎想了想:“你缺银子吗?我这几年也攒了些俸禄,五千两黄金够不够?”
年轻人悲伤的说道:“不够,我弟弟说,要整整二十两。”
江翎沉默了,他开始怀疑这年轻人在故意逗他玩,但是看着那张无比正经的脸,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好笑,但是江翎还是安慰了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我身上有五十两银子,你拿去吧。”
年轻人在他身上摸了摸,摸到一只钱袋,他把身后的麻袋打开,从里面翻出一只头盔大小的盒子,把钱袋装进去。
江翎无意瞥了一眼,只见那麻袋里到处都是零碎,有的是纯金的器皿,有的是不值钱的马蹄铁,还有一大团衣物盔甲,底下一堆大大小小的金块银锭。
他到底是怎么扛着这么多的东西,还背着他一个人大活人走到这里的?要知道他一直以为这跟他差不多高的大麻袋里装的是一些衣物兽皮!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就这,不够二十两?江翎怀疑的看了看这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这位英雄,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抬起头,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英雄,英雄叫孙悟空啊。”
江翎忽然觉得,受伤以来的这些日子,他这么信任的把性命交托给眼前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