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不见。

一千多天而已,却恍如隔世。

易长晴其实只比裴缜小一岁,也不算很年轻了。

可残酷岁月却好像轻易地绕过了他,让裴缜觉得真心不公——自己曾经的意气风发,已经被岁月打成了死气沉沉的疲惫与平淡。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现在擦身而过,都已经不再能认出他。

可易长晴却还是那么年轻。

听人说,如果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就不容易变老。

也是啊……离开了他之后,事业顺风顺水又有了可爱的女朋友,再也不用勉强,忍辱负重地逼自己待在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喜欢的男人身边。

前途一片光明,又怎么可能心情不好。

……

“缜缜,吃不下就不要勉强。”

回到现实,烛火跳跃,身边小狼狗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正担心兮兮地望着他。

裴缜放下餐叉。

易长晴已经带着伊莉莎离开了,眼不见心不烦。

还是闪烁的美丽夜景,还是安安静静的私人位台,点的都是这家餐厅最美味、最经典的菜品。

香槟可口。牛排肥嫩多汁,扇贝更煎得完美、金黄诱人。

胃里也早就空空的,甚至有些隐隐作痛,明明非常需要食物的滋养,却为什么……就是无论如何没有食欲。

“结果现在……不去参赛都不行了。”

苦笑。躲过了李斯特的挑衅,谁想到最后却没躲过易长晴。

有点后悔,刚才面对面时,为什么要非为了一点面子死撑?

还不如就老实说。反正不过是李斯特单方面的邀约,韩复还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没到参加那种级别赛事的火候,实话实说也没什么丢脸的。

也总不会……因为无法参加比赛,就等于是跟易长晴低头认输了似的。

“缜缜,没事的,你别担心。”

小狼狗直接带着椅子从对面颠颠移过来,将他往怀里拽了拽,温柔地拍拍背。裴缜额头搁在人家肩上,崭新的西装布料沾染着一抹清甜的少女柑橘香。

那是他工厂即将新夏上架的少女香。

韩复身为一个成年男性,却坚持换着花样用他的香、给他捧场,不介意天天散发着甜甜的味道。

其实,裴缜在经营Pei的时候,很少会去做这种甜腻的少女香。

他的自身品味更趋近于冷艳、高级、成熟厚重,那时的客户定位,也多半是三十岁以上的成熟职业女性和商务男士。

不过现在小代工厂面对的客户则都是高中、大学的少女们,如果不够活泼明媚、清甜可爱,她们多半接受不来。因此近来的作品也都变成了傻萌甜系。

清甜可爱的香馥,在男人的体温下挥发氤氲在空气中,皮肤接触的地方更是缓缓泛起温暖,源源不断流入干涸的心田。

裴缜觉得,现在的自己活像是一只低电量哀叫的平板,只想舒舒服服巴着他的小充电器不放。

小充电器也尽职尽责,满满安慰地给他充着电:“真的,你别想太多。参赛就参赛,我抓紧时间拼命去准备就是了。”

“……”

“之前不是说,伟人语录里有一句叫做‘凡条件不成熟者,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勉强去做’吗?但缜缜,这句话其实还有另外半句的。”

“条件不成熟的话,就应该要——‘积极造成条件’。所以缜缜,我们就一起加油努力‘创造条件’吧,好不好?”

裴缜一时说不出话来。

轻音乐继续安静地流淌,青年略带青涩的脸庞在烛火跃动中显得无比温柔,身后是璀璨夜空,却比不上眼里的星辉闪耀。

真好。

眼眶有点烫。忍了忍没能忍住,只偏过头去,缓缓抱住韩复的腰。

……

……

实在不怎么吃得下东西,韩复给裴缜重新点了好消化的粥,自己则躬行“避免浪费”原则,把两人份的美味一扫光。

没想到小狼狗放开来吃,食量居然这么地无底洞。

让裴缜默默有些怀疑,在家平常那普通人份额的狗粮,是不是给得太少了。

粥端上来之后,侍者又上了一份点着蜡烛的超精巧红丝绒小蛋糕。

裴缜:“我们没点这个。”

韩复:“缜缜,你生日不是快到了么?这家餐厅只要是在生日月份里订餐,都会加送小蛋糕的。”

裴缜愣了愣。韩复对这里的事情,果然知道的比他还清楚。

“缜缜等等,吹蜡烛之前要先许愿!快点快点,认真想个愿望,虽然还没到真的生日,但咱们今天先过这一次,到真生日那天我再给你过!”

“……”裴缜默默瞪着那翻毛奶油边的红丝绒小蛋糕。

三十岁生日,竟会有小狼狗在身边贴心陪着,还一共可以庆祝两次,这是之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本来还以为,这一天多半是要过得比较撕心裂肺。

这可不是他自顾自在悲观主义。

一起长大的同学和朋友们,多半都跟他年岁差不太多,不少人三十岁生日根本没空庆祝。成年人的生活总是繁忙而琐碎,成了家的,忙着后代和生计,蛋糕礼物仪式全部被另一半遗忘,不吵架就算很幸运,更别提什么爱和浪漫。

没成家的,则又是另一番惨淡光景。煮碗泡面拍个照发朋友圈,就算是给自己庆祝过了。当然也有呼朋唤友、开派对隆重欢庆的,却总不免最后喝多了哭成狗。

在这个操蛋的年岁,谁都被生活无情打磨过,带着或多或少的伤,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早已放弃了梦想。相比而言,裴缜觉得自己真的还算幸运了——

至少他还没有放弃梦想,也并不打算放弃。

大概这一辈子,都要跟喜欢的香气死磕到底了。

又还有暖心小狼狗在身边、温柔地陪着他,正在用修长的手指帮他切分小蛋糕。

……自从有了他在,就真的一点点都不觉得寂寞了。

突然很想问问韩复,一年包养费也就不到30万,能不能干脆一笔3000万,直接承包你一辈子算了?

就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走了好不好?

当然,这种念头,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会问出这种问题的金主,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

心情一下子就灰暗了。摇摇头,无所谓,不怕的。

反正他永远有钱,小狼狗以后就算跑了也能再养新的。每一年都会有更好看的孩子长起来,韭菜一样一年一茬、一茬又一茬。

……

回家路上,出租车在霓虹夜色中缓缓行驶,裴缜困困地、阴郁地窝在小狼狗怀里。

“你以前……去过那间餐厅?”

韩复“嗯”了一声:“是跟我爸去的。”

裴缜一愣。

韩复:“亲爸。唉,虽然那个人,我也不太想提他。”

脑补的故事,默默开始变了。

能带他来这种餐厅,说明韩复的爸爸恐怕并非游手好闲、好吃爱赌那一类。难道是进城打工后赚钱发达,继而抛弃妻子?

多年之后,韩复长大千里投奔,那人带儿子来这种高级餐厅炫耀,但后来可能因为恶毒后妈争家产之类的原因,最后韩复还是离开了家?

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会在厂子里辛苦打工。穿着一身又厚又旧、灰不拉几的工作服,又傻又土?

又因为打工辛苦钱又不够花,才兼职做鸭?

“……”又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打工做鸭的小青年,居然几近成功地冒充了兰蕤的韩总。要不是Belle的二小姐在,易长晴都被忽悠得信了!

这世界,也真够奇妙的。

……

“缜缜,那如果,是说如果啊~如果我真的是兰蕤那种大公司的少爷,其实……超级超级有钱呢?”

既然都说到了这个话题……韩复小小声,搂紧怀里的人。

在黑暗缓行的车里,觉得自己仿佛某张图片里在海滩上伸着大长腿的鸟儿,正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不出所料,裴缜很不喜欢这样的试探,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要是你很有钱,那就不用我养了吧?待在我这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你现在就可以下车走人了。”

“那,要是我不愿意走呢?”

他却还不死心,蹭蹭,继续用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小声问。

“缜缜你想啊,要是我真的很有钱,你都不用给我开工资了,我还能每天都给你买好多好多礼物。我要是兰蕤的少爷,只要一句话就能帮你建全国最好的香水生产线、设立最高端的品牌。根本不用参加什么国际大赛,不用鸟什么Library、易长晴、什么馆藏殿堂,就在国内直接资本碾压、轰炸式宣传,我就不信……”

“够了。”

裴缜打断他:“你觉得,我会接受别人的施舍?”

韩复:“怎么能叫施舍?肯定是喜欢你才给你建的呀!给喜欢的人花钱,不叫施舍!”

给喜欢的人花钱……确实不能叫施舍。呵,裴缜冷笑了一声,阴森程度堪比恐怖片。

韩复:“缜缜!你刚才笑得好像反派!”

“……”

气氛并没有变得比较轻松。车顶的小天窗透着星空,正吹下来凉丝丝的风,裴缜就那样瞪着那一小片闪烁的黑暗,眼神空洞而生硬。

“在这个世界上,”他缓缓道,“只能我养别人,不能别人养我。只能别人依附我、花我的钱、听我的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按照以韩小花平日里察言观色的能力,该知道是时候住口了。

可是,今天的小狼狗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将他搂得更紧:“缜缜,你是不是一直都太勉强自己了?偶尔觉得累的时候,也去依靠一下自己喜欢的人不好吗?”

深埋的逆鳞,从刚才起,就不断被触及。

“喜欢?依靠?呵……”裴缜低笑了一声,满怀森森恶意。

“韩复,你也是23岁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幼稚吗?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喜欢’,哪有什么‘感情’!你不觉得,反而像你我这样‘各取所需’的关系,要稳定得多了么?!”

“……”

“难道不是么?你拿走你缺的钱,我也能安下心来专注事业好好赚钱,要我说,像这样的关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长久久!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编出来骗人的东西要牢固靠谱得多了!”

死一样的寂静。

半晌,韩复才回过神,好着急好着急:“缜缜,你怎么能这么想?当然是有真的‘喜欢’的……”

裴缜闭上眼睛,没有理他。

“是真的有,你要相信我。”

裴缜继续没有说话。

车外霓虹依旧,车子里安静得有点残忍。

静默了一会儿,小狼狗忽然把头埋在他肩窝上,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子。

“缜缜,我真的好穷好穷的,特别穷了,根本揭不开锅。你不要生气、别不养我,不然我要活不下去了。”

……

一直到家,裴缜都没再说话。

“我帮你洗头发吧,缜缜……”

“砰”,浴室的门在眼前被关死了。韩复天崩地裂,回去忧伤地对着床垫撞啊撞,万分后悔为什么要突发奇想去花式作死,手机突然响了。

“您收到了一个红包,来自最亲爱最喜欢的缜缜”。

“……”

低头没门、绝不道歉。某人特色。

但意识到自己态度过分的了的时候,也是会反省的,通常……都是以最为简单粗暴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