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带着乔梓走了一趟尚宫府,乔梓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临走前她特意到那个刘嬷嬷跟前阴森森地瞧了她好一会儿,看得那嬷嬷惨白着脸双腿直哆嗦的模样,心里痛快极了。

左右这个梁子是结定了,趁着现在得势就把以前的气出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等她回了四通殿,发现容昱墨居然还没有走,在季华阁等她。

她心里暗暗叫苦,刚才借口去传旨就盼着容昱墨等不住了先走,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空闲。

站在季华阁门口,乔梓把从前背得滚瓜烂熟的再次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一脸笑意地走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便有一股墨香传来,容昱墨站在书桌前,正在提笔写字,乔梓不敢打扰,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旁边。

……

君自横剑仰天笑,

我亦肝胆照连营,

燕雀焉知鸿鹄志,

愿将毕生酬河山。

……

容昱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在那副画的右上角题诗,那字迹以中锋立骨,有时锋芒毕露,有时秀逸瑰丽,就连乔梓这样的外行,都看出来这笔力不凡,堪称名家。

“好诗!好字!”她忍不住赞道。

容昱墨收了最后一笔,将笔一掷,还没等乔梓惊呼,那笔迅速地在宣纸上留下了一团墨,化了开来。

乔梓飞快地捡起笔来,顿足叹息:“容大人,这么好的一副字,怎么就这样糟蹋了!”

容昱墨也不说话,只是凝神闭目了片刻,睁开眼来目光炯炯地落在她身上:“你识字?”

乔梓心里一惊,挠了挠头一脸的不好意思:“容大人,我认不全,就是觉得你写得好看,比如这几个字,我就不知道读什么。”

“君自横剑仰天笑,我亦肝胆照连营,”容昱墨怅然念了一句,“这是我在北地时赠给陛下的临别诗,我和陛下年少相交,一见如故,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虽然俯仰无愧,却一直抱有缺憾,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乔梓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有故人被奸臣所害,抄家灭门,我却因羽翼未丰,更兼鞭长莫及不能救之,痛悔终生。”容昱墨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乔梓跟着一脸的沉痛:“容大人节哀,不过如今你位高权重,一定可以替你的故人报仇雪恨。”

容昱墨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是自然。不过,我看你挺机灵的,谈吐也是不俗,为何会入宫来?”

终于来了,乔梓镇定自若,流利地把准备好的说词倒了出来,她原本是泰安府下辖一个南合镇的,原本家里条件不错,只是父亲沾染了赌博的毛病,没几年就输得倾家荡产,镇里有个从前从宫里出来的老太监,指了这条路给她。

“那个老公公姓刘,就住在镇外的寺庙里,净身的地方也是他告诉我的,我娘把我送到了京城,拿了五两银子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乔梓垂下了眼眸束手而立,略带消沉地道。

容昱墨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的那位故人也姓乔,长得和你有几分相似。”

乔梓摸了摸脸颊,嘿嘿地笑了:“容大人,你可真能抬举我了,我要真是你的故人就好了,咱们也算是沾亲带故,以后就能靠你照拂了。”

“我……是我想多了,他家不可能还有人尚在人世,我只是想,说不定你和他会有什么渊源,也算是我残留的一点寄托……”

容昱墨忽然颓然一笑,那原本光风霁月般的身姿瞬间就好像失去了光华。

乔梓骤然之间心生不忍,几乎有种冲动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来,人心叵测,要不是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她万万不可再让自己再落到那种任人宰割的境况了。

“容大人,人生在世不就是区区几十载,要往前看,过得开心才最重要,你再想故人也回不来了,看开点吧。这幅字我帮你收起来……”

“扔了吧,”容昱墨淡淡地道,“我发过誓,故人之仇未报之前,我再也不题字作画了,今日已经是破例了。”

他把桌上的宣纸一揉,抬手掷在地上,转身就出了季华阁。

乔梓呆了半晌,扑上去捡起纸来,心疼地趴在地上把纸一点点铺平了,卷起来塞进了怀里:她从前就听说过了,这位容大人少年成名,所作的字画堪称一绝,京城中出千两白银求购者不在少数,这不是字啊,这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乔梓收拾收拾,从西华门搬回了四通殿后面的小屋,这小屋可比西华门宽敞多了,最赞的是那人手一个的带锁的小柜子,她清点着自己的家当,越点心里越美:捡来的玉佩、田蕴秀赏的珠宝和银票、容昱墨的字画……当然还有她攒下的十多两赏银,如果出宫的话,这些典当典当,说不定能买间小屋过日子了。

萧翊时身旁伺候的人不多,和他那个喜欢前呼后拥的父皇不同,整个四通殿里满打满算三十来个太监和宫女,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晨起练剑,有萧锴几个贴身侍卫陪伴,早间上朝马德陪伴左右,回到四通殿才有乔梓的事。

正式走马上任前,马德按照惯例训诫了她几句,无外乎就是身为陛下的奴才,要忠心耿耿,谨言慎行,万事以陛下为重。

乔梓一一应了,末了她犹豫着问:“马公公,我还是想回东合室,能换个人到陛下跟前伺候吗?”

马德敲了她脑门一个爆栗子:“笨蛋,陛下亲口点的,你要是还想活得长久点就少动这种脑子,好好做,有前途。”

乔梓彻底死了心,其实伺候萧翊时也不难,他在吃穿用度方面都不是太精细,更没有责打叱骂的习惯,她只需要站在旁边,渴了倒杯茶,饿了传个膳,问了应个声,简单得很。

只是萧翊时的性情越见古怪,从前乔梓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时他还会应上两句,偶尔那冷肃的脸上也会露点笑容,可现在偶尔同处一室时,两个人都好像闷葫芦似的,气氛压抑得很。

眼看着年关将近,这是新帝登基后在宫中的第一个年,自然要过得红红火火,内侍府的大总管空缺,马德身为副总管,有好些琐事要办,这伺候萧翊时的重任就更是落在了乔梓身上。

可乔梓越谨慎小心,萧翊时就越阴沉,言谈举止间也越加挑剔,不是嫌茶烫了,便是嫌茶凉了,不是嫌窗户开得太大冷了,便是嫌开得太小闷了……

简直像更年期的老太婆。

乔梓在心里暗自腹诽,却依然只能认命地忙上忙下。

这天天气转暖,阳光正好,她却倒霉地拿着一根棍子在庭院里捅着鸟窝:皇帝陛下嫌这只鸟儿太吵了,让她想办法让鸟闭嘴。

“你拿根棍子在这里戳什么?练武吗?”萧铎的声音在她耳边戏谑地响起。

“萧大哥你来得正好,”乔梓一见是他,高兴地道,“你功夫好,帮我把这鸟赶走。”

这简直是小事一桩,萧铎抱住树干晃了两晃,枝杈中便有一只小雀飞起,慌里慌张地飞向了天空。

乔梓眼尖:“那鸟好漂亮,头顶是红色的。”

“朱顶雀吧,大冬天的这鸟这么还在这里,没冻死算它命大。”萧铎随口道。

说话间,那朱顶雀居然在空中盘旋了片刻,又唧唧啾啾叫着回到了树冠里,藏在里面依稀还能看到它的尖嘴。可能是这树叶里暖和,它舍不得离开。

萧铎拿起那根棍子用力一扫,树叶簌簌落了下来,那朱顶雀惨叫了两声飞了出去,这次它也不飞远,只是在树冠四周徘徊,甚是可怜。

萧铎恼了:“你等着,等它落下来,今儿个我请你吃烤鸟。”

乔梓忽然就不忍心了,这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飞去南方,孤孤单单落在这里,努力挣扎求生了一个冬季,就和她的境遇一样。

它缩在树丛里叫声也并不聒噪,何必这样赶尽杀绝呢。

她拽了拽萧铎的衣袖,小声说:“萧大哥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慢慢赶它就好,它……挺可怜的。”

萧铎还要说话,站在门口的萧锴轻咳了一声:“大哥,陛下等你呢。”

乔梓顺势推了他一把:“快进去吧,别管我这闲事了。”

萧翊时站在窗口,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乔梓,一个小小的鸟窝,她已经折腾了快半个时辰了,还和萧铎有说有笑,那笑容轻松,神情自在,和伺候他时完全不同。

不知怎的,这胸口越发憋闷了起来。

乔梓回到四通殿已经快大半月了,可是,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古灵精怪的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留在他身旁的只是一个乖巧听话却沉闷无趣的随侍太监乔梓。

可现在他忽然发现,乔梓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聒噪欢快的小乔子,只不过在他面前懂得伪装了罢了。

窗外的乔梓盯着那只雀儿好一会儿,忽然挠头搓手,口中念念有词,随手拿起棍子耍猴戏似的冲着树冠东戳两下西戳两下,冬日的暖阳跳跃在她身上,那萧索的冬景一下子变得活力了起来。

看着看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好像在胸口发酵,缓缓地传遍了全身,让四肢百骸都变得暖洋洋了起来。

这是什么?

萧翊时头一次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