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门洒扫隶属于宫殿局,是内宫中最为下等的职位,睡在宫殿局侧十人一间的大通铺,早出晚归,十分辛苦。

西华门方圆数里,又是内外宫出入的要道,需打扫得一尘不染,夏日顶着酷暑,冬日顶着严寒,乔梓入宫后没几天就是三伏天,硬生生地被晒脱了一层皮,后来她一想到数九天的寒风冰雪,便狠心把省吃俭用的银子贿赂了彭三急离开了西华门。

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在这个她最怕的寒冬腊月。

睡觉的屋子漏风,被子都是冷冰冰的,烧的木炭带着一股怪味熏得她难以入睡,一起住着的太监不是刚入宫的,就是被贬责而来的,一个个都穷困潦倒,看到她那些像模像样的家当,眼睛里都流露着几分羡慕和贪婪。

她这大半年攒下不少东西,这是她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不敢大意,只好用布条把贵重的都缝好缠在身上。

一连几天,她都不到寅时起床,哆哆嗦嗦地洗漱完毕,然后抹黑出门干活。西华门四通八达,没什么遮拦,天气一旦不好,那寒风呼号,把人对穿而过,身上的棉袄根本就是摆设似的,就连骨髓都好像冰冻了起来。

乔梓原来滑嫩的皮肤迅速干裂粗糙,嘴唇裂开了口子,整个人都被寒风吹得木呆呆的。

那在东和室里惬意舒适的时光,就好像前世的一段梦一样。

“喂,新来的,今天该是你擦那些石狮子了。”一个同行的太监道。

别看西华门洒扫是最下等的职位,这里也按先来后到划分了势力范围,这个太监姓于,他生得高大,又是干了将近一年的老资格,平日里都呼来喝去的,自己则是能偷懒就偷懒。

今天照例该是轮到他擦银水桥的石狮子,他早就看这个白嫩嫩的新来的不顺眼,嘴皮子一碰就把这活扔给乔梓了。

乔梓也没反驳,只是默默地去打水。天气太冷,水都结冰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了冰层,只是打水的时候把衣服都弄湿了。

手拿抹布浸入水中时,冰寒刺骨,她一边发抖一边擦拭着石狮子,心里不住地给自己打气:这算啥,先熬上一阵子,等那个混蛋把她忘记了,她就再想法子离开这里,天无绝人之路,灭门之祸她都活了下来,还能坐在这里等着被那混蛋害死不成……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这么早,照理说这里不应该有人,大臣们都在早朝,内宫现在除了一些太妃也没什么人,去外面的差事几乎没有。

银水桥只容两人而过,乔梓照例停了手中的活,退到栏杆旁,等贵人先过了再行擦拭。

只是那人却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看着她:“你是……”

乔梓抬起头来一看,正是那天在季华阁里见到的那个容昱墨容大人,只见他身披一件皮裘大衣,在凛凛寒风中更显芝兰玉树。

乔梓面无表情地道:“容大人好,奴才正在做事不便行礼,还请容大人恕罪。”

容昱墨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怪不得我在四通殿找了一圈都没瞧见你,陛下也不说你去了哪里。”

乔梓挤出了一丝笑容:“容大人找我有何事?”

“那日听你说了引水通渠一事,我略有所思,想要找你聊聊,说不定能独辟蹊径,找到治水的妙方。”容昱墨兴致勃勃地道。

乔梓苦笑了一声:“容大人说笑了,你看我这幅模样还能有什么神机妙算?我还得干活呢,晚了只怕连午膳都要没得吃,还请容大人借过。”

容昱墨盯着她的侧脸有些纳闷:“这可奇怪了,那日陛下明明还很回护你,怎么一眨眼你就被罚到这里来了?不如这样吧,改天我替你向陛下求个情,换个轻松点的活……”

他的声音顿住了,眼神有些古怪了起来。

乔梓打起了精神:“多谢容大人,不过容大人最近还是别再陛下面前提起我了,省得陛下又龙颜大怒让我吃点苦头。”

“你,抬起头来。”容昱墨的声音有些颤抖。

乔梓不明所以,迎视着他的目光。

“长得有点像……不……六分……有六分像……”容昱墨喃喃地道,抬手就去捋她鬓边的发丝。

乔梓心里发慌,一个侧身躲过了:“容大人别取笑我了,我一个小太监能像谁啊?”

容昱墨怔了怔:“你叫什么?”

“我姓乔,单名一个梓,桑梓的梓。”

“你也姓乔?”容昱墨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之色,“你和……平南王府有什么瓜葛吗?”

乔梓的胸口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一片茫然:“平南王府?那是什么地方?”

容昱墨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平南王府被先帝定了谋反之罪,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起,的确不合时宜,他定了定神,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就好,是我唐突了,我还有公务在身,等我回来再和你详谈。”

他朝前走了两步,却又折返了回来,解下了身上的狐裘大衣披在了乔梓的身上:“天气太冷了,别擦这些石狮子了,要是有人责问,就说是我容昱墨说的。”

狐裘大衣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浅香,挡住了凛冽的寒风,暖意直入心底。乔梓站在银水桥上怔了片刻,刚要蹲下来继续干活,那于太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抹布,粗声粗气地道:“走了走了,这么点活还磨蹭半天,我来替你干完就好了。”

人就是这么势利,一个容昱墨和她说了会话,借了她一件披风,原本踩着她的人就不敢得瑟了。

回到屋里用了午膳,大伙儿有片刻的休息,睡觉的睡觉,闲聊的闲聊,还有几个拿了个骰子赌点小钱。

乔梓照例靠在角落里打盹,有个小太监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小乔子,你怎么认得容大人的?”

乔梓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

小太监显然不信:“不认得他会送你这狐裘?容大人厉害得很,怎么不求他帮你谋个好差事?”

“他是谁?”

“你连他都不认识?”小太监诧异了,“京城四杰之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年方十八便夺得开元十四年的文状元,惊才绝艳,引人仰慕,更难得的是他虽然家世显赫,拥趸无数,却平易近人,风趣幽默,京城中人提起他来都要翘上一翘大拇指。”

乔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了起来:“他……家世显赫?什么家世?”

小太监的眼中露出几分敬仰之色:“他出自淮安容家,容靖宇之孙,就是那个以死劝谏先帝的当朝大儒容靖宇。”

乔梓呆在原地,半晌才把狐裘往头上一挡,闷声道:“睡了睡了,不然过了晌午便干不动活了。”

狐裘里暖意融融,乔梓却有点透不过气来,一提起淮安容家,她终于想起这位容大人是谁了,当年父亲和容家交好,对容家这位长孙更是赞不绝口,容昱墨的本名叫容祎,字昱墨,教训起乔楠来一口一个“你瞧人家祎儿……”

洛阳花会那年她曾跟着父亲和容昱墨有一面之缘,时间长了也不记得当时容昱墨的模样,只记得那会儿父亲说了好多,说她小时候喜欢粘着祎儿哥哥,说容昱墨温润如玉、君子端方,只是眨眼之间,所有的温情烟消云散,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之后,她和弟弟仓皇出逃,也不知道这父亲眼中的至交好友最后到底做了什么。

应当是迫不及待地和她们平南王府划清界限了吧,要不然还不被牵扯到这桩谋反案中?

乔梓咬着嘴唇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此人面前露出马脚来,要不然凶多吉少。

幸好这之后好几日都没见到容昱墨,应当是公务繁忙,把她这个小人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稍稍舒心了点,马德悄悄过来瞧了她一次,让她暂且安心在这里呆着,等到哪日陛下气消了再帮她说说好话,说不准这坎就过去了。

有了马德的关照,宫殿局负责西华门的小头目对她和气了好多,那于太监也不敢再差使她。只不过她这职位是萧翊时金口定的,没人敢随便更换。

天气越发冷了,乔梓的体质虚寒,最是畏冷,整个晚上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一直到很晚才能入睡,干活的时候都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她心里暗暗叫苦,这要再冷下去,只怕她撑不住要病倒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一早起来,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

下雪最是头疼,要抢在朝中大臣出来前扫出一条通道来,稍有不慎没扫干净,连累的大人们摔上一跤,那可就是大大的罪过,轻则责罚,重则打板子。

乔梓力气小,拖着扫把扫了一个多时辰,也才只不过完成了三分之二,眼看着这日头越来越高,就只有她的这条小径还没有扫通,她急出了一身汗来,冷风刮过后背“嗖嗖”地发凉。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前面三三两两扫完地的公公们都呼啦一下跪倒在地,口中喊着“陛下圣安”。

乔梓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跟着一起跪了下去,垂首盯着雪面,一声不吭。

脚步声一步步地响了起来,在雪地上簌簌作响,不一会儿就停在她面前。

“怎么你这里还没扫干净?果然会偷懒。”

萧翊时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冰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