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梓从那狗洞中爬出,顺手在通往内宫的另一条路上扔了点杂物故布疑阵,自己则直接穿过了两个无人的树丛,翻墙进了秀锦宫。
他跑这一路几乎是拼了命,掩上门的时候,喉咙都泛起了一股血腥味,喝了好几口凉水才喘过气来。
秀锦宫离冷宫不远,是被废黜或责罚的妃子暂时栖身的地方,呆在这里的嫔妃有两个去处,一是被关入一墙之隔的冷宫,就此老死,二是重新获得圣宠回到原位。
真是有够倒霉的,原本他是东华门前一个日晒雨淋的洒扫太监,正值田昭仪当宠提了份位,要增添几个下人,他好不容易用攒下的几钱银子贿赂了内仆局的一个小头目入了永和宫,还没等他舒服两天,田昭仪就得罪了陛下,直接被贬到了这秀锦宫闭门思过,旁的有路子的太监宫女都脚底抹油溜了,只剩下几个走不了的继续留在了这里。
把那件已经破得不成样的太监服先收好了,又把刚才紧急关头抹在脸上的泥巴和血污冲洗干净,乔梓稍稍松了一口气,脱了衣服躺倒床上。
好像有什么烙着手腕,她摸出来一看,只见是一块从来没见过的玉佩,中间雕着一个麒麟图,旁边是如意云纹,最底下是一个小篆的字体,乔梓瞅了好半天,琢磨着应该是个信字。
玉佩温润剔透,看起来价值不菲,乔梓这才稍稍高兴了一点,这趟惊吓总算没有白受,捡了个值钱货。
但愿那个黑衣人被他骗去御膳间找那个子虚乌有的“史得”去了,过几天就把这段插曲忘记了。
他高兴一阵,害怕一阵,一直到了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做了好几个噩梦,无一例外都是血淋淋的,他不是被砍了头就是被卸了四肢。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把乔梓从噩梦中拯救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上臂红肿了一大块,可能是昨晚逃命的时候伤到了。
“小乔子!乔梓你怎么了?快出来啊,辰时都过半了!”有人在外面焦急地叫道。
乔梓这才松了一口气,叫他的是小宫女木槿,两个人年纪相近,又一起被留在这里,平日里素来交好。
他随手拿了件棉袄裹在身上,打开了门。
木槿一脸的慌张:“乔梓,你昨晚听到动静了吗?”
乔梓揉了揉眼睛,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愕然说:“什么动静?我睡得太沉了,没听到。”
木槿立刻把满腹的疑问咽了回去,恨不得去拧他的耳朵:“你这个惫懒货,田昭仪该起了,被她看到你偷懒就惨了。”
乔梓深吸了一口气,初冬的清晨空气清新,只是她的鼻腔里还满是昨晚的血腥味道。
活着真好,有人惦记真好。
“我的好木槿,这里也就只有你想着我了。”乔梓感慨了一声,那双看向木槿的黑眸仿如点墨,映着缕缕晨曦,清澈而璀璨,一眼望去,让人舍不得挪开半分。
饶是木槿和他朝夕相处,也被他盯得胸口怦怦乱跳了起来,几乎潜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
“你知道就好,”她白了乔梓一眼微嗔,“田昭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你了,快起吧。”
乔梓笑了一笑,露出了两颗小兔牙,让他那清秀的五官顿时添了几分俏皮可爱:“我这不是睡糊涂了吗?放心,田昭仪只怕今天没空找我麻烦。”
木槿当然不信,这阵子田昭仪被放逐到这座皇宫最北边的秀锦宫,离冷宫仅一步之遥,整日里心情不佳,逮着点错处就指桑骂槐的,要不是还指望着他们做事,只怕把他们都一个个打死了出气呢。
她叮嘱了乔梓两句,朝着主屋快步走去,没两步又回过头来,吸了吸鼻子狐疑地问,“乔梓,我真的觉得不太对劲,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儿?”
乔梓瞪了她一眼:“别多管闲事了,这种时候要学会装聋装傻,干活靠边闪,捡便宜冲在前,当没听到没闻到就好了。”
木槿被损了也没生气,抿着嘴甜甜地笑了:“你就贫嘴吧,赶紧去洗漱,我先走了。”
乔梓靠在门框上,目送着木槿进了东侧的正门,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
拴上了门,靠在门背上呆了半晌,他慢吞吞地脱下了棉袄:刚才起得匆忙,里面只着了一件中衣,低下头,依稀可见胸脯处有些许的隆起。
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那隆起不盈一握,却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幸好的是这个部位发育不良,只比飞机场稍微好上那么一丁点,要不然只怕她一出门就穿帮了。
还有人比她更倒霉的吗?
五年前,她刚刚升任到总裁办公室任总秘的第一天,老总的新婚夫人上门捉小三,披头散发和小三捉对厮杀,结果老总那个渣男,直接甩下老婆和小三走了,扔下一句话:“你好好反省一下,不想过就离婚。”
老总老婆抹着眼泪要跳楼,她一时冲动,忘了那句“特殊时刻干活靠边闪,捡便宜冲在前”的至理名言冲上去拉,结果一起从窗框上摔了下来,直接就穿越到了这个历史书上没有提及的大晋朝。
穿就穿了吧,好歹这个乔梓也是个金枝玉叶,父亲是镇守南疆的平南王,唯一倒霉的是母亲早亡,留下了她和小她一岁的弟弟乔楠。
父亲虽然忙于公务,但却十分顾念亡妻,有侧妃和姨娘也一直没有扶正,对一双嫡子嫡女十分宠爱,这稍稍抚慰了乔梓莫名被穿越的心灵创伤,只是在她磕磕绊绊了一年多,好不容易快要适应这古代大晋的生活时,霉运又降临了,平南王府凭空降下一场大祸,平南王因为谋反获罪抄家,全府上下几百口人被诛杀殆尽,只有她和弟弟乔楠因为那日贪玩偷溜出去晚归反而逃出生天。
接下来霉运更是如影附随,到了最后,她阴差阳错成了这皇宫中的太监。
别人穿越都有个盼头,爹不疼有娘爱,娘不爱有青梅竹马的表哥,宫斗也好宅斗也罢,一步步地努力当家作主,就算不是皇后王妃,自力更生努力发家致富也行。
轮到她可好了,这是让她一个女孩子一步步往上爬当太监头子吗?就算能爬上去,最后的结果还不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咔嚓一刀……
乔梓悲春伤秋了好一会儿,终于打起了精神,照例双掌合十冲着所有中外神仙菩萨挨个祈祷了一遍,然后认命地拿起枕下的布条开始往胸口裹。
裹得太紧,喘不过气,裹得太松,小命不保。
她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把胸部包得平平实实的,再套上外衣,这才放下心来出了门。
沿着抄手游廊,乔梓心不在焉地朝着主屋走去,刚步入庭院,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轻叱道:“乔梓你去哪里了?主子找你呢。”
乔梓一看,田昭仪的贴身宫女桃盈站在台阶上,满脸不耐地看着她。
桃盈是田昭仪从娘家带过来的,原本是永和宫的大宫女,只可惜田昭仪一朝落难,内仆局的掌印太监捧高踩低,把原来田昭仪身旁的人七扣八减了大半,她也没处去耍威风了。
乔梓扶着额头一脸的沮丧:“桃盈姐,昨晚我的头被撞了一下,就多歇了片刻。”
桃盈仔细一看,果然,乔梓的左侧鬓角处青肿了一大块,还挺吓人的。她这才脸色稍霁,傲然道:“都给我仔细点,大家都是田昭仪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子好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别成日里阴奉阳违地盘算着其他的去处。”
里面传来了“哐啷”一声,随即木槿压低的啜泣声隐隐传来。乔梓心里一紧,不由得抢步走进了正厅,只见木槿跪在田昭仪的跟前,地上散落着白色的碎瓷片。
“哎呦,这都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了,”田昭仪的脸上擦着脂粉,却盖不住她青白的脸色,长长的指甲一下下地戳在木槿的脸上,好像下一刻就要戳破肌肤,“就算我被赶到这秀锦宫来了,要发落你一个小丫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木槿一动都不敢动,哀哀地恳求:“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的手抖了一下才没画好眉……”
“掌嘴。”田昭仪冷笑了一声,“不然我今儿就把你扔到掖庭去。”
掖庭是专门收容那些犯了大错的宫人的,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木槿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情,打得她自己眼冒金星,半趴在了地上,手上嵌入了那碎瓷片,顿时渗出血丝来。
乔梓的心脏顿时抽了一抽,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田昭仪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几分阴冷。
乔梓赶紧赔笑着岔开话题:“田昭仪安好,奴才琢磨了一个觐见贵妃娘娘的法子,昨晚和木槿商量了好一阵觉得可行,正迫不及待地要来禀告田昭仪呢。”
田昭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是吗?”
“奴才昨儿个打听到了,这几日秋干物燥,贵妃娘娘有些上火,只怕马上要去晒菊花茶了,不如奴才先去御花园打个前哨,等贵妃娘娘一出来,咱们就有机会了不是?”乔梓殷勤地出谋划策。
“算你有心,”田昭仪的脸色终于舒缓了下来,看向木槿,“好了,你起来吧,赶紧替我好好拾掇一下,你这笨手笨脚的,也就只有我能忍得了你,放在别的宫里,早就挨板子了。”
木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重新开始替田昭仪描眉点唇。
铜镜中的田昭仪臻首娥眉,凝眸扬眉之间,尽是我见犹怜的韵味,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乔梓看得满心不是滋味,以前的田昭仪虽然傲气,但待下人还算宽厚,现在变成这样,全都是拜那个荒淫的皇帝所赐。
田昭仪比他们才大了不到两岁,本名田蕴秀,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臻首娥眉,那皮肤原本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听宫里人八卦,她出身世家,八岁便能吟诗作对,十七岁时便在洛阳长公主的牡丹花会中一举夺魁,是京城知名的才女。
成也牡丹花会,败也牡丹花会,据说皇帝就是在洛阳花会上对她惊鸿一瞥,动了一番脑筋后让她入了宫,成了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恩宠有加。
只是再受宠又如何?过了半年,皇帝的新鲜劲就没了,后宫中的明枪暗箭倒是朝着她一道道射来,更倒霉的是,两个月前她的堂妹入宫探望,被皇帝一眼看中,在她的寝宫中就行了苟且之事,被田昭仪撞破。
田蕴秀心高气傲,一时之间忍不下这口气,当下就拽着堂妹要跳湖,哭闹之间把皇帝的手臂抓了一条血痕,武帝恼羞成怒,立刻把她从原来的永和宫赶到了这秀锦宫,将近两个月都不闻不问。
这两个月让田昭仪尝尽了世间百态,性子也变得越发乖戾刻薄。
木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替田蕴秀梳妆停当,田蕴秀揽镜自照,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贵妃娘娘是我的远亲,当初更是两次召见我母亲游说我进宫,一定可以帮我一把,还有……”
她从贴身的衣兜中取出了一串东珠来,神情复杂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带着几分隐忍的厌弃,又带着几分期盼:“这是陛下送我的定情之物,只要他看到了,他一定能想起我们俩的情谊,只要我重获陛下的荣宠,我忘不了你们的……”
“当”——
一声钟响,打断了她的话。
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着外面看去。
“当”——
钟声从位于西北面的太庙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止。
乔梓看着脸色惨白的田蕴秀,强忍着想大笑的*,宫中钟鸣九十九下,那个能想起田昭仪的皇帝——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