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有了灵识,因此也有了记忆。那些出现在过她身边的神和妖,她都记得。例如青符,例如苏戈和长弓他们。例如……非鱼。

在跟着青符他们回到猎魔队所在的第二总部时,在看到那个坐在山丘上遥望的身影时,除了那个看着也有点眼熟的模样,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在几千年前,曾因沾染了她的神泽而幻化成妖的一条青鱼。之后长久的岁月里,那条鱼就一直在找她,不管经历了哪个朝代,不管当时的社会是多么的动荡,他都会千辛万苦的寻到不知落在哪里休憩的她,然后陪上几天,再目送着她离开。他不是不想追,只是他追不上。

然而此刻,当她以人形站到他面前时,她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她好奇道:“咦,你怎么和以前化的人形不一样了?”

非鱼眼中的兴奋在顷刻间冷却,他敛了笑,低下头去。

青符看着眼前的“夏风”,清楚的感觉到那握在手心的魂魄也不安分的窜动着。心里有些酸涩,然而这种两难的事情,他当然也要问问非鱼的意思。

那天的夜色也格外美丽,星空浩瀚,漫天彩霞也久久都没有散去,在月色下发着奇异的光,一如当年神界的灿烂星空。苏戈陪着井井上天入地的疯玩着,青符则敲开了一个房间的门,看着那个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叹了口气。

在夏风最后一次发现井井之后,他就来寻了他,他说既然她不愿留下,那就让他去陪她,哪怕换了模样,哪怕到死她都认不出他,他也愿意。青符并不是不愿,他的私心比谁都重,在他看来,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井井的牺牲品。更何况,夏风还是她的丈夫。于是,在征得非鱼的同意后,他用了那很久都不曾用过的术法,互换了他和非鱼的魂魄,让夏风得以借着非鱼的妖力寻找到井井,甚至……寻找到她化神的地方。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跳进那火熔洞,让非鱼的身躯燃的一干二净。现在,又让他如何开口,问问非鱼,愿不愿归还夏风的身体……

黑暗里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半晌后,非鱼用有些干哑的嗓子问他:“那是不是夏风的魂魄……”

青符点了点头,发出轻轻的一个“嗯”。

非鱼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不愿意……”

他想再看看她的样子,听听她的声音,这么长久的依恋,他又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青符看了看手心里的魂魄,没再说什么,默默的转身离开。

井井盘腿坐在云端,夜风将她的一头长发吹得在身后四散飞扬,她轻扬着唇角,觉得睡醒后的日子真好,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动四肢,而不是像个圆球一般的滚来滚去。苏戈陪在她身侧,看着她的模样就想起在九重天那晚的拍卖会结束后,他也是这样陪着她坐在云端,只不过那时她还需要他用神力护着,可如今,她已经是他连万分之一都无法企及的神。

似乎注意到了苏戈盯着她的视线,方井井转头看向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想说什么?”

苏戈转过头去:“没什么。”

方井井笑笑,突然道:“我知道你们瞒了我很多事,我化神之前的一段记忆是空白的,譬如那个陪我一起跳下去的人,青符也没有要告诉我的意思。不过……”方井井一顿,淡淡的吐出四个字:“不说也罢。”

苏戈看着远处的云霞,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些许的苍凉。这样的语气,真是一点也不像她。那个好奇心旺盛的方井井。

就在这时,苏戈察觉到手腕上探上两根手指,他回头看向方井井,露出些许疑惑。

方井井单手支颐,静静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道:“苏戈你呢?你的记忆又是完整的吗……”

他愣了愣,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方井井松开手指,笑了笑,站起身来岔开话题:“我去看看长弓和子盾。”

说完,她便如羽燕一般跳下云端,他一个人坐在云上,一瞬间脑袋突然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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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他俩的时候青符也在,三个人在一间会议室里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她穿门而入,对青符撇了撇嘴:“为什么碰到的每一个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青符笑笑:“不是怪异,他们是敬你。”

方井井端起青符面前的咖啡杯,闻了闻,挑眉尝了一口,停了三秒钟,然后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刚才的话题她继续跳过,因为她分的清除了敬畏,他们的眼神同样也藏了秘密,青符不想说,她也没有必要反驳。

井井放下杯子,笑着凑到长弓面前:“问你一件事儿,你知道流剑是怎么入魔的吗?”

长弓愣了一下,带着回忆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在魔族动乱的那次之后。那时我们在魔界已经呆了三千年,魔族的王室见时候已久,开始蠢蠢欲动,想将我们四个诛杀,虽然我们有封印的助力,但是那次赢的也很惨,苏戈几乎魂飞魄散,最后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把他埋在了魔界最高的锁云山上,还是流剑半夜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又将他挖了出来一路拖回去。后来我和子盾找到他们的时候苏戈竟然又有了气息,将养了好几百年才慢慢恢复过来。只是自那以后流剑却一点点的魔化……”

长弓说着子盾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他一直都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那次的战斗他至今记忆犹新。三千年的镇守本就是一件极其寂寞的事,只有他们四人相依为命,即便在与魔族战斗到最无望的时候,也只有他们四人拼死相搏。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只有始神们留下的封印在一点点的延续他们的神力。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青符缓缓道:“流剑作为你们四神之首,想来苏戈的死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

长弓点点头:“流剑魔化后,就将魔族王室杀了个干净,然后……就自立为王了。”

方井井倚在桌子旁,一边玩着空了的咖啡杯,一边出神的看着前方。青符轻声唤道:“井井,在想什么?”

方井井摇摇头:“没什么。”

青符蹙眉:“你有事瞒我?”

方井井笑了下,回头看他:“彼此彼此。”

流剑和苏戈的秘密,除了她的神力,这世间怕再没有谁能发现了吧。包括他俩自己。

留下一头雾水的三个尊神,方井井兀自消失在这间会议室里。没有谁能感应到她的去向,更没有谁能追的上她的脚步。

她从一个房间穿到另一个房间,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摇了摇头:“真是一条笨鱼。”

非鱼猛地抬起头来,在看到黑暗中的她时连忙站起身,有些慌乱的又往墙角缩了些许。

她笑了笑,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虽然黑漆漆的并不影响她的视线,但她本身并不喜欢黑暗,于是她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屋子里已如同白昼。

很简单的陈设,中间一张双人床,旁边摆着两个床头柜,一边的柜子上有个玻璃瓶,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插的一枝花,已经枯的丑陋不堪。她走过去拈起那朵花,用神力让它重新变得娇艳欲滴,然后她看见花瓶旁有一个腕表,似乎是坏的,时间静止在一个多月前的某天,半夜三点二十分。她将腕表放到鼻下嗅了嗅,似乎……和她现在身上的气息有点相似。

她皱皱眉,打开旁边的衣柜,一侧男装一侧女装,男装里有几身黑色的队服,和那些基地里的人穿的差不多,还有几件衬衣和t恤,都洗的干干净净挂的整整齐齐。旁边的女装依然带着她身上的气息,她拿出一件在身前比了比,似乎尺码也很合适。她转身问非鱼:“这里的男主人就是你现在的这个身体吗?”

非鱼愣了一下,慌乱的摆手说不是,却在抬手的时候突然打翻了他身旁柜子上的一个相框,相框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响,非鱼连忙弯身去捡,却把它藏在身后似乎不想让她看到。

她挑眉,沉默了一会儿对非鱼道:“你知道,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她将手里的衣服重新挂到衣柜里,然后关上柜门继续道:“那天我带回的那个魂魄,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吧……”

非鱼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沮丧的低下头去。方井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你想要身体的话,我可以给你啊。我帮你抓一条最漂亮的青鱼,保准你的人形比原来的更好看。”

非鱼抬起头来,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悲。要不是为了再见到她,他自己也不想占着一个人类的身体,在水里多泡一会儿就指尖发皱浑身都跟要腐烂的感觉一样。可现在她承诺会再给他一个鱼身,他当然高兴。只是……她这样做,是不是代表着,她还喜欢着那个人……

方井井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这是默认了,毕竟一条鱼不生活在水里肯定会不习惯。

她把视线投向他藏在身后的相框的一角,抬起手,轻而易举的让那相框飞到了自己手里。

照片里的男子就是非鱼的这具身体,另外一个女子……穿着一件婚纱,长长的纱尾拖在花台的下面,脚下的红玫瑰鲜艳欲滴,两人依偎在一起笑的很幸福,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带着晨曦的光芒,似乎隔着相片也能闻到草木的露水清香。

这个女子,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嗯,长得还不错。她将相框重新摆到自己身边的床头柜上,心里想,这次是猜错了。她还以为那个男的大概和自己有什么瓜葛,原来,他已经有了爱人。

她冲非鱼笑笑,转身作别,却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浴室的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她一直忘了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原来,就是照片里的那个女子……